寒刃烹茶,共我半句山河
腊月二十五,破晓。
北疆的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将天地染成一片惨白。雁门关内临时充作医营的几处民宅和军帐里,挤满了从黑水城下撤下来的伤兵。呻吟声、药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凝结成一种绝望的氛围。
最中间那座稍显完整的院落里,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军中最老道的医官刚为燕知行换完药,看着那狰狞外翻、周围皮肉已开始泛起不祥黑紫色的伤口,以及燕知行灰败如纸、气息微弱的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大将军失血过多,伤口又深及筋骨,邪毒内侵……这高热,若是明日清晨还退不下去……”老医官的话没说完,但帐内副将周闯等人已然明白。周闯一拳砸在土墙上,留下个带血的印子,虎目含泪,低吼道:“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非……除非有宫中秘制的‘紫金丹’,或可拔毒吊命,再佐以金针度穴,或有一线生机。可这荒僻边关,去哪里寻……”老医官叹息。
“紫金丹……”周闯猛地想起什么,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扑到昏迷的燕知行榻前,在他染血的战袍内里急促地摸索着。昨夜混乱,他只记得大将军倒下前,似乎艰难地往怀里塞了什么东西。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周闯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是一个小巧的羊脂玉瓶,瓶身素净,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瓶底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宸”字。
“这是……”周闯一愣。
老医官接过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沁人的异香顿时弥漫开来,令人精神一振。他倒出少许朱红色的药丸在掌心,仔细辨认,脸上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是了!是了!就是此药!色泽、香气,与典籍记载一般无二!这……这难道是……”
周闯不及细想这药的来历,急道:“快!给大将军用上!”
同一时刻,神都,大庆殿。
彻夜的议事和紧急部署后,萧锦卿只伏案小憩了不到一个时辰,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但眼神却锐利如初。她正听着高庸低声禀报逆产清查的最新进展,以及忠武将军周昂点兵备战的详情。
殿外忽然传来通传,礼部尚书与几位御史求见。
萧锦卿眸光微闪,淡淡道:“宣。”
礼部尚书冯延年领着三名御史进殿,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行礼之后,冯延年手持玉笏,躬身道:“殿下,北疆军情紧急,殿下心系社稷,宵衣旰食,臣等感佩。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事已有安排,这祀礼,却也不可轻忽。”
“冯尚书有何高见?”萧锦卿语气平静。
“殿下明鉴,”冯延年道,“陛下静养,殿下摄政,此乃非常之时。然,祭天大典乃国朝重典,向由天子亲自主持,或由储君代行。如今……殿下虽总揽朝纲,然名分上,终究是公主之身。这祭天大典的主祭之人……依祖制,是否当由宗室中择一年长亲王,更为妥当?”
他话音一落,身后几名御史立刻附和:
“冯尚书所言极是!祭天乃沟通天地鬼神之事,非九五至尊或国之储贰,恐难承此重责,若轻率行事,恐招致天谴,于国运不利啊!”
“正是!且殿下近日所为,调兵遣将,清查逆产,虽为社稷,然手段未免……过于刚猛。若能暂避主祭之位,示天下以谦冲仁和,或可安抚人心,凝聚朝野……”
图穷匕见。
祭天主祭之位,关乎正统名分。萧锦卿以公主身份摄政,本就根基不稳,若再在祭天这等象征天命所归的大事上被排除在外,她这“摄政”的权威,将大打折扣。这些老臣,是借着祖制和“天意”的由头,来挑战她刚刚建立的权力秩序了。
高庸脸色微变,担忧地看向萧锦卿。
萧锦卿却笑了。那笑容极淡,浮在苍白的唇角,未达眼底,反而衬得那双凤眸愈发幽深冰冷。
“冯尚书和几位御史,真是忧国忧仁,时刻不忘祖制天意。”她缓缓站起身,玄衣曳地,步下御阶,走到冯延年面前,“依诸位之见,如今宗室之中,哪位亲王德高望重,可堪主祭大任啊?”
冯延年被她迫近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硬着头皮道:“这个……譬如安亲王,乃陛下皇叔,辈分最高,性情仁厚……”
“安亲王?”萧锦卿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若本宫没记错,去岁安亲王世子强占民田、逼死人命一案,卷宗尚在刑部。冯尚书是觉得,一个纵子行凶、德行有亏的亲王,比本宫这个平定宫乱、稳定朝局、此刻正全力应对北狄入侵的摄政公主,更合‘天意’?更配代表大周,与天地沟通?”
冯延年额头顿时冒出冷汗:“老臣绝非此意!只是祖制……”
“祖制?”萧锦卿猛地提高声音,目光如电,扫过那几名御史,“逆王萧景琰勾结狄人、引狼入室、欲毁我大周宗庙之时,你们怎么不跟他讲祖制?!北狄破关、屠戮百姓、边帅血战垂危之际,你们怎么不去跟狄人讲仁和?!如今强敌环伺,国难当头,尔等不思同心戮力,共御外侮,反而在此斤斤计较于虚文缛节,妄图以‘祖制’‘天意’之名,行掣肘争权之实!”
她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冯延年等人便面色惨白地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本宫今日就告诉你们什么是天意!”萧锦卿站定,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天意,便是这万里江山不容有失!便是北疆的百姓不容屠戮!便是浴血奋战的将士必须得到支援!本宫受命于危难,摄政于倾颓,所作所为,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民百姓!这祭天大典,本宫主定了!”
她目光冰冷地掠过面如土色的几人:“至于尔等,若觉得本宫不配,或可上书陛下,请陛下废了本宫这摄政之位。若不敢,”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就都给本宫安分守己,做好分内之事!北疆若因尔等掣肘贻误军机而有大失,休怪本宫……不讲情面!”
“臣……臣等不敢!”冯延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几名御史也慌忙跪倒,连称死罪。
“滚出去。”萧锦卿转过身,不再看他们。
几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大殿。
殿内恢复寂静,只余萧锦卿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高庸连忙上前,奉上一杯热茶。
萧锦卿没有接,只是望着殿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喃喃道:“这朝堂之上的风雪,有时候,比边关更冷,刀更利。”
高庸低声道:“殿下雷霆手段,已震慑宵小。”
“震慑?”萧锦卿摇了摇头,“还不够。得让他们真正感到痛,感到怕。”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传令给周昂,两万京营精锐,明日必须开拔!延误者,军法从事!”
“是!”
“还有,”她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北疆那边,有任何关于燕帅的消息,无论吉凶,立刻报我。”
“老奴明白。”
萧锦卿走到窗边,伸出手,接住一片冰冷的雪花。雪花在她掌心迅速融化,带来刺骨的凉意。
燕知行,你可要撑住。
这盘棋,你若缺席,我独自下着,未免太过无趣。
也太过……寒冷。
北疆军帐中,服下“紫金丹”的燕知行,依旧昏迷不醒,但脸上那骇人的死灰色,似乎淡去了一丝。帐外风雪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