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凌绝以近乎苛刻的勤勉投入政务。他每日丑时末便起身,于御书房批阅奏章直至天明,朝会后往往又召见臣工,议事至深夜。他仿佛不知疲倦,用无尽的事务填满每一刻,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压制住心底那一片自雪日落幕后便再未消融的冰原,才能忽略那无处不在的空寂。
然而,有些东西,并非刻意忽略便能消失。
夜深人静,烛火在御书房的沉香木桌上摇曳,将凌绝伏案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他正批阅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条陈,朱笔悬停,凝神细思。突然,一阵毫无来由的燥热自丹田处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的字迹似乎模糊了一瞬,扭曲成了跳动的火焰。
他微微蹙眉,只当是连日劳累所致,并未在意,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那不适。可那灼热感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如同附骨之蛆,丝丝缕缕,渗入经脉。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极细微、极遥远的龙吟,带着不甘的怨愤与灼人的气息。
是幻觉么?
凌绝搁下笔,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目光扫过奏章上“赤龙崖”三字——那是工部奏请修缮敖烬陵墓仪制的附件。就在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他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利爪攥住,一股暴戾的杀意毫无征兆地冲上头顶!
“毁……毁了它……” 一个低沉而陌生的意念,如同毒蛇般滑过他的脑海。
凌绝霍然起身,碰翻了手边的茶盏。清脆的碎裂声让他骤然清醒了几分,背上惊出一层冷汗。他刚才……竟对一份普通的奏章产生了毁灭的冲动?那瞬间涌起的情绪,霸道、酷烈,充满了毁灭欲,绝不属于他自己!
他稳住心神,重新坐下,指尖却微微颤抖。是敖烬……是那道被他亲手用霜华剑贯穿的龙魂,并未彻底消散?还是说,这场纠缠至死的争斗,早已在他心中种下了无法磨灭的魔障?
接下来的几日,类似的异状开始频繁出现。
批阅到某位前朝降将请求恩赏的奏章时,心中会涌起极度的不信任与猜忌,恨不得立刻将其下狱论罪;听到内侍提及边境某次小小的摩擦,胸腔里便会燃起无名火,想要立刻点兵,踏平彼国。这些情绪来得突兀而猛烈,与他素来的冷静理智截然相反,往往需要他耗费极大的心力才能勉强压制下去。
更让他心惊的是,有时在御花园中独行,看着池中游弋的锦鲤,会莫名觉得它们碍眼,生出一种想要将池水蒸干、让那些鲜活生命瞬间枯竭的破坏欲。夜晚独寝时,睡梦中不再是一片冰冷的虚无,而是充斥着血色与烈焰,有时是战场上的厮杀,有时是敖烬那双燃烧的赤瞳在无尽的黑暗中死死瞪视着他,带着嘲弄,也带着一种诡异的……牵引。
他开始难以安眠,即便勉强入睡,也极易惊醒。气海的灵力运转,偶尔会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仿佛清澈的冰泉中,混入了一缕灼热的岩浆。霜华剑意本是至阴至寒,如今却隐隐感到一种与之相克的力量,正在自己体内悄然滋生。
这一夜,他又从一场烈焰焚天的梦境中惊醒,坐起身时,呼吸粗重,额角见汗。他下意识地运转心法,想要平复翻腾的气血和那缕诡异的灼热。冰寒的灵力流过经脉,试图将那不适驱散。
然而,就在灵力运转至胸口旧伤(那是很久以前与敖烬切磋时留下的暗痕)附近时,异变陡生!
那缕一直潜伏的灼热气息,仿佛受到了刺激,猛地炸开!不再是丝丝缕缕的侵蚀,而是化作一股狂暴的洪流,沿着经脉逆冲而上!凌绝闷哼一声,只觉眼前一黑,耳中龙吟之声大作,充满了暴虐与毁灭的意志。
他仿佛不再是自己,而是被拖入了一个充斥着血色与怒火的意识碎片中——那是敖烬的意识!是龙帝兵败身死时,那极致的不甘、滔天的愤怒,以及对这片江山、对眼前之人最深的执念!
“凭什么……这天下……是我的!” 扭曲的咆哮在他识海中震荡。
凌绝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全力催动霜华剑意,冰冷的灵力如潮水般涌向那暴走的龙魂残念。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体内疯狂冲撞,冰与火的交锋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周身气息紊乱,明黄色的寝衣无风自动,桌案上的烛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时而清晰,时而扭曲如魔魅。
“滚出去!” 凌绝在心中发出一声低吼,霜华剑意凝聚成一点极寒,狠狠刺向那团灼热的源头。
“轰——!”
意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狂暴的龙魂残念如潮水般退去,重新蛰伏回深处。剧痛和灼热感缓缓消散,凌绝脱力般向后靠在龙床上,大口喘息,脸色苍白如纸,汗水已浸湿了内衫。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凝聚出一缕微弱的灵力。原本纯净剔透、泛着霜雪寒光的灵力,此刻,在核心深处,竟隐隐夹杂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
凌绝的瞳孔骤然收缩。
蚀骨之毒,不在战场,而在方寸之间。
敖烬死了,但他留下的东西,正以一种更可怕的方式,侵蚀着他的胜利,他的江山,乃至……他自身。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一片死寂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