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宫死一样的沉寂。新年号“元启”的金字牌匾高悬在乾元殿上,映着惨淡的冬日阳光,却照不进萧瑟心底的半分暖意。
龙椅很冷。比北疆雪原深处万年不化的玄冰更冷。那是一种能沁入骨髓、冻结血液的寒意,并非来自金丝楠木本身,而是源于缠绕其上的、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东西。是无数代帝王残留的欲望、猜忌、孤独和……某种更阴暗的存在。萧瑟端坐其上,玄色冕旒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试着像从前处理军务般批阅奏章,朱笔提起,落下时却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有无数声窃窃私语在梁柱间回响。龙风临死前那扭曲的狞笑和诅咒,如同鬼魅,不时在他脑海中闪现。
“你以为……弑君者……真能成为明君吗?”
这声音,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刺耳。
他登基已半月,朝堂表面恭顺,底下却是暗流汹涌。旧臣心怀鬼胎,新贵各有所图。一道道贺表,辞藻华丽,歌功颂德,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试探和疏离。他们敬畏他手中的霜华剑,敬畏他踏着尸山血海夺来的皇位,却未必敬畏他萧瑟这个人。更或许,他们在观望,观望这个“弑君者”,能否坐稳这烫手的江山,能否摆脱那传说中的“帝王劫”。
“帝王劫……”萧瑟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龙椅扶手。那日太极殿中染血的密诏,被他秘密收藏,其上“雪魄珠”三字,如同烙印,刻在他心头。他动用了手中最隐秘的力量去查,明察暗访,翻遍宫内古籍档案,甚至冒险接触了一些知晓前朝秘辛的宗室遗老。
收获寥寥。
雪魄珠,仿佛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有野史杂闻提及,此物乃至寒之宝,诞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的万丈玄冰之下,有凝魂定魄、镇压气运之奇效,但具体形态、用法,皆语焉不详。更有一些支离破碎、近乎荒诞的记载,将它与某些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古老祭祀联系在一起,暗示它并非祥瑞,而是伴随着不洁与牺牲。
线索似乎断了。但这更让萧瑟确信,此物绝非空穴来风。先帝在密诏中特意点出,将其与“镇国运”、“解帝王劫”相连,必有深意。这深意,或许就藏在宫廷最深处,那些连阳光都不愿触及的角落里。
这夜,月黑风高,宫中巡逻的侍卫脚步声格外清晰。萧瑟屏退左右,只带着一名绝对心腹的影子侍卫,如同鬼魅般潜入了皇家档案馆的最深处——一个被称为“秘阁”的地方。这里尘封着历朝历代最机密的卷宗,有些甚至可能触及皇权最阴暗的角落。寻常官员,乃至皇子,未经特许,绝难踏入半步。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霉木混合的气味。书架高耸入顶,上面堆满了积满灰尘的卷轴和线装书。影子侍卫无声地警戒在入口处,萧瑟则凭借过人的目力和记忆,在昏黄的烛火下,快速翻阅着那些可能记载奇闻异事或前朝秘辛的档案。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萧瑟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所见的,无非是些寻常的祥瑞记录、或是已被证伪的方士妄语,与“雪魄珠”相关的,依旧是那些模糊的传说碎片。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另寻他法时,他的目光被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只蒙着厚厚灰尘的紫檀木匣吸引。那木匣没有锁,样式古拙,与周围精美的书匣格格不入。他心中一动,俯身将木匣取出,吹开灰尘,轻轻打开。
里面并非书卷,而是一叠散乱的、颜色发黄的纸张。看材质和墨迹,年代似乎比龙风一朝更为久远。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烛光看去。
是一幅简陋的地图,绘制的是皇宫的布局,但与他所知的宫苑图有诸多细微差异,似乎描绘的是更早年代的规制。地图上,在如今已被划为禁苑的冷宫区域附近,被人用朱砂笔,标记了一个小小的、形似六角雪花的符号。旁边,有一行蝇头小字,墨色暗淡,几乎难以辨认:
“……龙兴三载,异宝现世,光寒彻骨,太卜言称‘雪魄’,纳于…以镇…然其性至寒,近之不祥……”
后面的字迹,被一大块污渍彻底掩盖,再也无法识别。
萧瑟的心脏猛地一跳!
雪魄!果然是雪魄珠!而且,它曾经在宫中现世!被某一代的皇帝所得!纳于何处?以镇何物?为何近之不祥?这“不祥”,是否就是那“帝王劫”的源头?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他强压下激动,继续翻看匣中其他纸张。大多是些零星的记录,提及某个冬季异常寒冷,或是宫中某处井水结冰三尺,但再没有直接关于雪魄珠的记载。直到他拿起最后一张纸,那似乎是从某本更古老的典籍上撕下的残页,边缘参差不齐。
残页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幅更加抽象模糊的图案:似乎是一颗不规则的多面晶体,被描绘在一条扭曲盘旋的龙形心脏位置。图案下方,有几个更加古老、近乎失传的篆体字,萧瑟辨认了许久,才勉强认出:
“……珠魄寒,龙魂泣……逆天夺运,终遭反噬……”
逆天夺运?反噬?
一股比秘阁中寒气更甚的冷意,骤然包裹了萧瑟。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霜华剑柄。
难道,得到并利用这雪魄珠,本身就是一种“逆天”之举?所谓的“镇国运”,是以某种代价换来的?而这代价,便是缠绕在帝王身上,代代相传的“劫数”?
先帝留下密诏,是希望后人找到雪魄珠,化解劫数?还是……警告后人,远离此物?
线索在此似乎又断了,但却指向了一个明确的地点——那片已被尘封的旧日宫苑,那个被朱砂标记的位置。
萧瑟缓缓站起身,将那张残图紧紧攥在手心。烛火摇曳,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布满灰尘的书架上,扭曲晃动,如同潜藏的鬼影。
他知道,自己必须去那个地方看一看。无论那里等待他的是什么,是解开诅咒的希望,还是更深沉的绝望。
他转身,吹熄了蜡烛,秘阁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他走向门外的、决绝而孤寂的背影。
宫阙深深,真正的谜局,此刻才刚刚揭开一角。而那无声的惊雷,已在他胸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