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至,天地间仍是一片混沌的铅灰色。风雪虽歇,但寒意更甚,呵气成霜。断魂崖如同大地一道狰狞的伤疤,突兀地耸立在战场东侧,崖下云雾翻涌,深不见底,只有凄厉的风穿过嶙峋怪石,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萧寒踏着积雪,一步步走上崖顶。他未着甲胄,只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但腰背挺直,步履沉稳,仿佛昨夜那场血战和得知背叛的冲击,都未能摧折他分毫。他依约独自前来,甚至未佩长剑,只在腰间悬了一柄寻常的匕首。
崖顶平台不大,积着薄雪,中央一块巨岩如卧牛般横亘。此刻,岩上正背对他站立着一人,身形挺拔,披着厚重的墨色大氅,金线绣着繁复的暗纹,在晦暗天光下隐隐流动。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与压迫感扑面而来。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极为年轻俊朗的脸,眉目飞扬,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审视。萧寒瞳孔微缩,他认得这张脸——当朝二皇子,赵弘。
竟然是他!
萧寒心中巨震,面上却波澜不惊,只微微颔首:“殿下。”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二皇子赵弘笑了笑,笑容温润,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萧将军,辛苦了。龙风一战,将军神威,定鼎江山,居功至伟。”他语气轻松,仿佛在闲话家常,而非在这绝险之地,面对一个刚刚发现自己被从头利用到尾的棋子。
萧寒没有接话,目光扫过赵弘身后。除了两名如同石雕般侍立、气息沉雄显然是高手的护卫外,不远处,慕芷晴依旧是一袭白衣,静静站在崖边,望着下方的云海,风雪吹动她的衣袂,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她似乎对这边的对话漠不关心,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殿下好算计。”萧寒终于开口,声音冷澈,“以我为饵,钓龙风主力;以北境归降为幌,暗度陈仓取天阙关。一石二鸟,肃清边患,亦剪除潜在威胁。佩服。”
赵弘笑容不变,抚掌赞道:“将军果然一点就透。不错,这盘棋,从三年前北境局势初现端倪时,便已开始布局。将军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步,也是最锋利的一把刀。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意味深长,“将军可知,为何选你?”
萧寒沉默。这也是他最大的疑问。他并非朝廷嫡系,甚至因某些旧事,与朝中某些势力颇有龃龉。
赵弘踱了一步,望向崖下翻腾的云海,悠然道:“因为将军有实力,有威望,足以抗衡龙风;更因为将军……无根。”他回头,看向萧寒,眼神锐利,“朝中盘根错节,各方势力倾轧,用谁,都难免尾大不掉。唯有将军,起于微末,凭军功至此,看似风光,实则根基浅薄。用你这把快刀,斩了龙风这乱麻,最是干净利落。事成之后……”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飞鸟尽,良弓藏。
萧寒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所以,北境十八城的归降文书,以及事后如何安抚整编,殿下想必也已准备妥当了?”裴烈说过,北境归降的条件三个月前就已谈妥。
赵弘微微一笑,默认了。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萧寒打生打死,得到的只是一个“胜利大将军”的虚名,而真正的果实——北境的实际控制权、龙风故地的消化,早已被赵弘牢牢握在手中。
“将军是聪明人。”赵弘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招揽之意,“如今大局已定,将军若愿交出兵权,入朝为官,本王可保将军一世富贵荣华,萧家亦可得享尊荣。毕竟,将军之功,天下皆知。”
这是要逼他自解兵权,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否则,恐怕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崖顶的风更急了,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萧寒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赵弘,再次投向崖边的慕芷晴。恰在此时,慕芷晴也回过头,清冷的目光与他遥遥一碰,复杂难明,随即又转向茫茫云海。
她在这剧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传信人?还是……赵弘更深层的合作者?
萧寒忽然笑了,笑声在空寂的崖顶传开,带着几分苍凉,几分不羁。他看向赵弘,眼神锐利如刀:“殿下的好意,萧某心领。只是,萧某野惯了,受不得庙堂拘束。这兵权,是数万弟兄用命换来的,岂能说交就交?”
赵弘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目光微沉:“将军这是何意?莫非以为,凭借刚刚经历血战、疲惫不堪的数万兵马,就能抗衡朝廷大势?”
“萧某不敢。”萧寒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只是提醒殿下,北境初定,龙风虽溃,余孽未清。边境诸部,亦在观望。此时若阵前易帅,逼反将士,恐生不测之变。这万里疆域,需要的是能征善战、熟悉边事的将军,而非一个只会承恩享福的富家翁。”
他顿了顿,迎着赵弘变得冰冷的视线,缓缓道:“这兵权,萧某可以不要。但北境的防务,乃至这新定江山的安稳,需由萧某麾下将士,依边情自行处置。朝廷可派监军,可定方略,但具体行事,需有专断之权。否则……”
“否则如何?”赵弘声音冷冽。
萧寒踏前一步,虽未佩剑,但那股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凛冽杀气骤然爆发,竟让赵弘身后的两名护卫下意识地手按刀柄。“否则,萧某不介意让这刚刚平静下来的江山,再起烽烟!或许最终难免败亡,但殿下想顺利接手一个完整的北境,怕是难了。”
他这是在赌,赌赵弘更在乎的是一个稳定、可掌控的北境,而不是一时意气之争。赌赵弘不敢在根基未稳时,再启战端。
崖顶之上,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风雪虽停,寒意却更刺骨。
赵弘死死盯着萧寒,眼中杀机一闪而逝。他确实没料到,萧寒在如此劣势下,竟敢如此强硬。他原本的计划是温水煮青蛙,逐步剥夺萧寒的兵权,但萧寒直接将话挑明,把最坏的后果摆在了台面上。
一直沉默的慕芷晴,忽然轻轻开口,声音如风拂雪:“殿下,萧将军所言,不无道理。边事繁杂,确需熟悉情况之人镇守。眼下,稳定压倒一切。”
赵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他看了一眼慕芷晴,又看向寸步不让的萧寒,脸色变幻数次。良久,他忽然哈哈一笑,气氛为之一松:“好!好一个萧寒!果然胆识过人!既然将军心系边关,本王又岂能不成全?就依将军所言,北境防务,暂由将军旧部负责,朝廷会尽快拟定章程,派员协助。至于将军……”
他目光闪烁:“便加封镇北公,总督北境军政,如何?”
看似给予了更大的权力,实则“总督北境军政”仍受朝廷节制,而“镇北公”的爵位,更是将其高高架起。
萧寒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拱手:“谢殿下。”
一场看似妥协,实则暗藏更大风波的交易,在这断魂崖顶达成。
赵弘深深看了萧寒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带着护卫下山而去。
崖顶,只剩下萧寒和慕芷晴。
萧寒走到崖边,与她并肩而立,望着脚下浩瀚翻腾的云海。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萧寒没有看她,声音低沉,“你在这局中,究竟是谁?”
慕芷晴沉默片刻,轻声道:“我谁也不是。只是一枚……确保棋盘不会倾覆的棋子。”
“确保棋盘不倾覆?”萧寒转头,看向她完美的侧脸,“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这天下?”
慕芷晴终于也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云海天光,也映着萧寒的身影,复杂难辨。
“有区别吗?”她轻声反问。
风声呼啸,卷起她的发丝和衣角。
萧寒凝视她良久,忽然也问了一个问题:“若有一日,我与赵弘,必有一战。你当如何?”
慕芷晴避开了他的目光,重新望向云海深处,许久,才幽幽一叹:
“我不知道。”
断魂崖顶,云雾苍茫,前路亦如这云海,看不清方向。江山虽暂定,但新的旋涡,已悄然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