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惨淡天光彻底吞噬。风雪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发狂暴,像是要将世间所有生机都彻底掩埋。阿弃牵着铃铛——那个他刚刚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小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跋涉。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强行催动那缕风雪气息的后遗症如同附骨之疽,撕扯着他本就千疮百孔的经脉。寒气无孔不入,穿透那件单薄破烂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但他握着小女孩的手,却稳得出奇,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这冰冷世界相连的实物。
铃铛很安静,除了偶尔压抑不住的、小猫似的啜泣。她紧紧跟着阿弃,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微微发抖,却努力不让自己成为拖累。宽大的外袍几乎将她整个裹住,只露出一双因为哭泣和疲惫而红肿,却依旧清澈的眼睛,警惕又依赖地观察着这个沉默的“大哥哥”。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阿弃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前方风雪弥漫处,隐约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
那光晕昏黄,在狂舞的雪片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又顽强地存在着。
是灯火?
在这片死寂的、被魔灾肆虐过的土地上,竟然还有灯火?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阿弃心头,混杂着警惕、一丝微弱的希望,以及更深的疲惫。他停下脚步,眯起眼,努力分辨。
那似乎是一座……小镇的轮廓?但异常安静,没有半点人声,只有风掠过残缺屋檐发出的呜咽。那点灯火,来自镇子边缘一处看似还算完整的院落。
“有……有光……”铃铛也看到了,声音细弱,带着一丝希冀。
阿弃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跟紧我。”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调整方向,朝着那点微光走去。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这片区域的死寂。街道两旁是倒塌的房屋,被积雪覆盖,有些还残留着魔物利爪撕扯和火焰焚烧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一种更难以形容的、属于魔气的腐朽气息。
那点灯火,来自一扇半掩的木门后。院落不大,围墙塌了一角,但主屋似乎还算完好。微光是从窗户的缝隙里透出来的。
阿弃站在院门外,没有立刻进去。他凝神感知,除了风雪声,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动静。那缕风雪气息在他体内缓慢流转,传递出一种模糊的感应——里面没有强烈的魔气,但也没有旺盛的生机,只有一种……沉沉的死意,和一点微弱的、仿佛即将燃尽的烛火般的生命波动。
他示意铃铛待在原地,自己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同样一片狼藉,杂物散落。主屋的门虚掩着,灯火正是从那里透出。
阿弃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屋内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
一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者,靠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打满补丁的棉被。他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胸口没有丝毫起伏,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但他的右手,却紧紧握着一盏古老的、灯油将尽的油灯。
那点顽强燃烧的、豆大的灯火,就是他之前在风雪中看到的光源。
在老者的脚边,散落着几张画满了扭曲符文的黄纸,以及一个被打翻的、散发着淡淡药味的瓦罐。空气中,除了尸体的冰冷气息,还残留着一丝极微弱的灵力波动,以及一种与魔气对抗后留下的、净化般的檀香味道。
这位老者,生前似乎是一位低阶的修士,或者懂得一些粗浅辟邪法门的药师。他在魔灾来临之际,试图守护这座院落,或许还想守护镇子里的其他人。但最终,他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和微末的灵力,点燃了这盏或许带有守护意义的油灯,然后力竭而逝。
这盏灯,是他最后的执念,也是对这片死地无声的守望。
阿弃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那盏灯,看着灯下安详却又带着不甘遗容的老者。胸腔里那股钝痛再次蔓延开来,比身体的伤痛更加沉重。
这世间,有多少这样的守望者,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燃尽了自己,只为在无边黑暗中,留下一点微光?
铃铛怯生生地探进头来,看到屋内的景象,吓得缩了缩脖子,小手紧紧抓住了阿弃的衣角。
阿弃回过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他走进屋内,没有去动老者的遗体,而是环顾四周。屋子一角堆着些干柴,还有一个破了边的瓦瓮,里面结着冰,但砸开冰层,下面或许还有点未冻实的水。
他需要火,需要水,需要让铃铛暖和过来,也需要处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盏油灯上。
灯油真的不多了,火苗微弱地跳动着。
阿弃走过去,伸出手指,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触碰灯盏,而是悬在火苗上方。他闭上眼,尝试着去沟通体内那缕风雪气息。
这一次,不再是引动寒冰之力,而是试图理解“温暖”的另一种形式——对抗寒冷的本质。
一丝极细微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凉意,顺着他指尖流出,并非冻结,而是如同最轻柔的风,环绕着那簇微弱的火苗。
奇迹般地,那原本摇曳欲熄的火苗,似乎稳定了一丝,光芒也仿佛明亮了少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给人一种随时会彻底黑暗的绝望感。
阿弃收回手,沉默地开始收集干柴,在远离老者的屋角,小心翼翼地生起一小堆火。火光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在这死寂的夜里,投下了一片摇曳的、温暖的光影。
他将瓦瓮架在火边,慢慢烤着里面的冰块。
铃铛蹲在火堆旁,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靠近火焰,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阿弃坐在火堆旁,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跳跃的火光,又看向门口方向那盏由逝者守护的孤灯,再看向窗外依旧呼啸的风雪。
这一夜,很长。
但有一盏灯,一堆火,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孩子。
还有体内那缕需要他去真正理解和驾驭的力量。
路,似乎依旧看不到尽头。
但至少,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们暂时有了一处可以喘息、可以舔舐伤口的角落。
而希望,或许就如同那盏被风雪气息无意间稳固了一丝的孤灯,虽然微弱,却未曾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