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雪,却下得更大了。
不是之前被罡风撕扯成碎屑的雪粒,而是完整的、柔软的、鹅毛般的雪花,静静地,从低垂的天幕飘落,覆盖在焦黑的冰面,覆盖在狰狞的裂痕,也覆盖在龙帝屈膝跪下的身影上,很快在他肩头、发梢积起薄薄的一层。
那是一种近乎温柔的掩埋,与片刻前毁天灭地的能量狂潮形成刺目对比。
凤皇站在那里,焚天剑的炽白光芒已彻底熄灭,剑尖低垂,指向冰面。剑身依旧滚烫,触及的雪花发出“嗤嗤”的轻响,化为白汽,在他脚边氤氲开一小片朦胧。他周身的烈焰早已敛去,露出原本华美却沾染了尘土与冰屑的赤金战袍。背后的羽翼光影彻底消失,只留下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灼热扭曲。
他维持着举剑欲刺的姿态,僵硬得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火焰雕塑。只有那双映着漫天飞雪的金色眼瞳,在剧烈地颤动,里面翻涌着风暴——惊愕、暴怒、困惑、耻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更深处的悸动。
“你……”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被火焰灼伤了喉咙,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至极的现实堵住了所有去路。“龙胤……”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次不再是充满杀意的“龙帝”,而是那个久远的、几乎要被百年血仇埋葬的称呼。
“你在羞辱我?” 凤皇的指尖捏紧了剑柄,骨节泛白。被强行中断的焚天真意在经脉中乱窜,带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翻腾的羞怒之万一。“还是在玩弄什么卑劣的把戏?!” 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火焰,却已失了之前那焚尽一切的决绝气势。
他宁可战死,宁可在这雪山之巅与宿敌同归于尽,化为这亘古冰川的一部分,也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单膝跪地?认输?在凝聚了最终一击,在引动了焚天真意,在背负了两族百年血仇、亿万生灵的瞩目与命运重压的这一刻?
这比杀了他,更让他难以承受。
龙帝依旧跪在那里,没有起身,甚至没有试图拂去肩头的积雪。他微微仰着脸,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颊,融化,留下细微的水痕。他的目光很平静,那是一种耗尽了所有激烈情绪、抽离了所有胜负执念后的平静,深得像脚下不知几许厚的玄冰。
“羞辱?”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平稳,在这落雪无声的山巅显得格外清晰。“凤启,你看这四周。”
凤皇下意识地,目光扫过。
满目疮痍。
曾经巍峨耸立的数座雪峰,被削去了山头,露出狰狞的黑色岩骨。巨大的冰川被撕开深不见底的裂隙,如同大地痛苦的伤疤。冰原上布满了熔蚀的坑洞、冻结的岩浆、深陷的刀痕与剑沟。能量乱流残余的嘶鸣还在空气中隐隐回荡,混合着远处尚未停息的、沉闷的雪崩隆隆声。
这片亘古宁静的苦寒绝域,此刻更像是一片被神明遗弃、惨遭蹂躏的废墟。
“我们再多战一刻,” 龙帝的声音很轻,却重重敲在凤皇心头,“这方圆千里,将彻底化为死地。地脉被我强行抽取,已伤及根本,百年内难以恢复生机。你的焚天真意一旦完全爆发,余波所及,焚尽的不只是这山巅,千里云霭、灵气,乃至更远处脆弱的生态平衡,都将被打破。”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更遥远、更苍茫的南方,那是凤族疆域的方向,也混杂着龙族与无数依附种族生息的土地。“赤水之盟为何而立?你我所求,又究竟是什么?”
凤皇握着剑的手,几不可察地又颤抖了一下。赤水之盟……最初的最初,并非为了划分疆域,争夺霸权。那时,有外侮压境,天地动荡,两族先祖并肩浴血,立誓共守此界安宁。他们所求,不过是子民安居,传承不绝,山河无恙。
可后来呢?盟约破裂,猜忌滋生,摩擦升级,仇恨堆积。南境烽火,北疆血案,粮仓被焚,边民流离……一桩桩,一件件,鲜血染红了记忆,也蒙蔽了初心。到后来,战争似乎不再需要理由,仇恨本身就成了最大的理由。他要胜,要龙帝血债血偿,要龙族俯首,要凤族的旗帜插遍曾经盟誓的土地。
可如果,这片土地本身,都在他们的力量下走向崩坏呢?如果胜利的代价,是脚下山河破碎,是无数依附于这片天地的生灵涂炭,是他与龙胤最初都想守护的“天下”变得满目疮痍呢?
“我的江山……” 凤皇喃喃重复着龙帝刚才的话,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你要守护的……天下?”
他猛地看向龙帝,眼中金色火焰明明灭灭。“所以你放弃?所以你就这样跪下来,将百年的仇恨,将两族将士的血,将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亡魂,都轻轻放下?龙胤!你凭什么?!” 愤怒再次涌起,却混杂了更多的茫然与刺痛。他习惯了与一个强大、冷酷、不择手段的敌人争斗,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突然放下武器、跪下来谈论“守护”的龙帝。
“我没有放下。” 龙帝摇了摇头,雪花从他发间簌簌落下。“凤启,那些血,那些亡魂,那些罪孽,它们就在这里。” 他抬手,按在自己心口,玄色战袍下的心脏沉稳跳动。“在我这里,也在你那里。它们不会消失,它们是我们的一部分,是我们必须背负的重担,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那是属于帝王的、洞悉局势的锐利,却奇异地没有了杀意。“但我看到的,不止是过去的血。我还看到,若我们今日同归于尽于此,或是两败俱伤,力量失控,这千里山河尽毁。然后呢?”
“你我两族,失去至强者坐镇,内部必生动荡,边疆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会如何?那些在百年战争中流离失所、积蓄了无数怨气的附庸种族会如何?届时,战火将不再局限于龙族与凤族,它会像瘟疫一样蔓延,吞噬整个天下。那才是真正的血流成河,真正的万劫不复。”
“我并非向你个人的臣服,凤启。” 龙帝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穿透越来越密的雪幕,“我是向这片你我两族共同生息、也曾共同立誓守护的‘天下’低头。我的力量,我龙族的力量,不应成为毁灭它的引信。若我的认输,能避免最坏的结果,能为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争取一线喘息之机……”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地,几乎是以一种沉重的仪式感,继续说道:“那么,这一跪,值得。”
凤皇怔住了。
焚天剑“呛啷”一声,从他微微松开的手中滑落,剑尖刺入冰面,直没数寸,兀自轻轻震颤,发出低微的鸣响,像是在哀叹,又像是在困惑。
他低头,看着那柄随他征战百年、饮血无数的本命神兵,又抬眼,看向三十丈外,那个跪在雪中,脊背却挺得笔直的男人。玄色的身影在苍茫白雪中,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明明灭灭,最终,化为了更复杂的、冰冷的灼痛。龙帝的每一句话,都像冰锥,刺破了他被百年仇恨和帝王尊严层层包裹的外壳,触及了某些他自己或许都已遗忘、或刻意忽略的东西。
守护。
天下。
他想起年少时,与龙胤并肩站在赤水之滨,看浩荡江水东去,立下“共守此界”誓言时,胸中激荡的热血与豪情。那时,他们的目光望向的是同一个方向,心怀着同样的憧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目光所及,只剩下了彼此疆域之间的那条血线?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守护”变成了“征服”,“天下”缩水成了“江山”?
雪花落进他金色的眼瞳,带来冰凉的刺痛,也带来一丝异样的清明。他环顾四周这片被他们两人力量肆虐得不成样子的雪山绝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所拥有的、足以决定亿万生灵命运的力量,是何等的危险,又是何等的……沉重。
“一线喘息之机……” 凤皇重复着,声音沙哑。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不是去捡起焚天剑,而是用微微颤抖的手,撑住了自己的膝盖。仿佛不这样做,他就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消化这颠覆性的一切,来理清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来思考龙帝这番话背后,那可怕的可能性,以及……那或许存在的、渺茫的另一种未来。
他没有说原谅,没有说接受,甚至没有说相信。
他只是站在那里,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与那个跪着的宿敌相对无言。
雪,无声地落着,渐渐覆盖了剑痕,覆盖了焦土,试图掩埋这场惊世之战留下的一切痕迹。只有那两柄插入冰层的兵刃,一黑一红,一沉稳一炽烈,静静矗立,仿佛两座沉默的墓碑,又像是两个无声的问号,矗立在这片突然陷入死寂的雪山之巅。
远处,最后一阵雪崩的余响,也渐渐平息了。
天地间,只剩下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温柔地,残酷地,覆盖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