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崩
玄冰塌裂的轰鸣,被帝京的夜色无限放大。
千步廊、紫宸殿、上书房……层层宫阙仿佛被一只巨手猛然一晃,檐角铜铃集体坠地,叮当作响,像一场仓促的丧乐。
值守的铁甲卫只觉脚下一空,雪砂、碎石、火屑一齐喷薄而出,宛如白龙破土——
龙首处,正是雪牢残址。
两道身影借势掠起,一青一白,似剪开夜色的双刃;紧随其后的,是少年帝王玄狐大氅燃出的黑火,火尾拖出长长弧月,将禁城穹顶劈成两半。
“封九门!”
“调弩床!”
“射声士——拦下他们!”
铜锣、铁哨、号角此起彼伏,却盖不住一声琵琶裂响——
“铮!”
谢无咎怀中断弦再断,仅剩一线,却被他以指勾住,劲力一震,弦音化作肉眼可见的银波,呈半弧横扫。所过之处,弩臂齐折、火把尽灭,铁甲卫如麦秆般伏倒,露出一条瞬息即逝的真空。
紫凰赤足点过最近一名士兵的盔缨,借力再起,声音散在风里:
“上春桥!”
“阿霁——”
话音未落,斜刺里一道剑光匹练般卷至,剑尖未至,雪幕已被撕出尖啸。
萧庭雪的声音贴剑而来,冷得发烫:
“走得掉么?”
紫凰半空无可借势,索性沉肩,左臂反缠锁链残段,以铁为鞭,迎剑锋而上——
“铛!!”
火星四溅,定江山被带得微偏,剑气却削断她鬓边几缕乌发,发梢瞬间烧成灰白。
谢无咎恰在此时掠到,琵琶底匣一掀,一管寸许铜箫滑入袖口,指按音孔,低声吹出三短一长。
暗处立刻有灰衣人影闪动,十数面“风镜”——磨至极致的铜镜——同时打斜,将宫墙火把折向追兵。强光刺眼,弩手刹那失明,箭雨偏了半尺,钉入空雪。
二人落向屋脊,再不回头,一路借镜影、火影、旗影,三起三落,已逼近宫墙东南角楼。
角楼悬有铁索,直通城外漕渠冰面;只要斩断索枢,铁索坠墙,便可顺之滑至护城河外,与北荒暗桩会合。
然而铁索尽头,已立一人。
银甲白袍,面覆铜纹面具——风雪暗卫打扮,气息却渊渟岳峙。
紫凰脚步倏顿,瞳孔缩成针尖:
“……义父?”
风戟。
十年前车裂于市、尸骨无存的风戟,此刻好端端站在三尺外,右手提一杆断戟,戟尖缺月,左手却戴着鎏金铁手套——指尖,正是被萧庭雪捏碎的指骨,已被玄铁重新熔铸,泛着幽蓝。
“阿凰,”
面具下传出低沉嗓音,像钝刀磨过生铁,“走不得。”
谢无咎指间铜箫一转,挡在紫凰身前,声音压得极低:
“他不是风戟。”
“是‘雪偶’——以原骨为芯,玄铁为皮,灌入十万命牌残念,炼成的活死人。”
“萧庭雪的最后一张底牌。”
紫凰握紧残链,指节泛青。
雪偶抬臂,断戟划出一道半弧,遥指二人,声音却与萧庭雪重叠,像双重回声:
“朕说过,”
“你们的牙,”
“有多利——”
“朕,”
“亲自试。”
二、风裂
铜镜折射的火光,在雪偶银甲上淌成流动的龙纹。
他一步踏出,屋脊积雪“咔嚓”齐膝而裂,断戟横扫——简单一式,却挟十万命牌残念的阴煞,空气瞬间被抽空,形成真空刃幕。
谢无咎铜箫贴唇,急吹七音,音刃凝成实质,呈螺旋钻向真空一点;紫凰同时抖臂,锁链缠住檐角铜铃,借劲冲天而起,自上方反扑——
两式合一,正中戟锋。
“轰!!”
角楼半面坍塌,碎木、铁索、雪尘一齐坠向城下。
雪偶退半步,银甲胸口凹进一道琵琶弦痕,却无损行动;反观谢无咎,铜箫炸碎,虎口血如泉涌,身形被余劲掀得倒飞三丈,重重砸在悬楼栏杆。
紫凰落地,赤足陷入碎瓦,脚踝被划开血口,却顾不上疼,急掠向谢无咎:
“走!”
雪偶第二戟已到——
戟尖挑向谢无咎咽喉,却在半途被一道朱红鞭影缠住。
鞭梢,是紫凰以自身发为芯、浸血凝冰所化的“血冰丝”,柔韧无比,却忌火。雪偶玄铁指骨一震,戟刃骤热,“嗤啦”一声,血冰丝寸寸蒸红,化作白雾。
戟锋再进一寸,便可割开谢无咎气管。
千钧一发——
“够了。”
少年嗓音,不高,却压过风雪。
雪偶动作戛然而止,像被无形丝线勒住,维持着进击姿势,一动不动。
萧庭雪自断墙后缓步而出,定江山已回鞘,双手负后,大氅残片被风撕得猎猎作响,胸口“风”字却褪去猩红,转成暗金,像一道愈合的疤。
他看也未看雪偶,只望向紫凰,声音轻得像情人询问:
“疼么?”
紫凰不答,以指为剪,剪断剩余血冰丝,扶起谢无咎。
谢无咎唇角溢血,却仍笑,声音低得仅二人可闻:
“桥索……已断。”
“他早算到……”
紫凰抬眼,果然——
角楼悬下的铁索,被雪偶第一戟震裂主枢,此刻正一节节下滑,坠入城下深壕,发出“哗啦啦”金属哀鸣。
退路,已无。
萧庭雪似叹息,似宣判:
“回雪牢。”
“或——”
“死。”
紫凰忽地笑了,笑得双肩微颤,指尖沾血,抹过唇角,像雪中一点朱砂梅。
“萧庭雪,”
“你算漏了一样。”
少年帝王挑眉。
紫凰抬手,指向夜空——
“你听。”
三、雪国旧录
风,停了。
雪,却未落。
极远处,传来“咚——咚——”低沉鼓声,每一下,都似敲在胸腔最薄处。
鼓声起处,是北城门。
那里,本该由铁甲卫重兵把守,此刻却升起一盏朱红灯笼——灯笼上,以金粉写“风”字,笔势狂草,如龙破壁。
萧庭雪眸色终于一变。
谢无咎低笑,以指蘸血,在残雪上写下一行小字:
“雪国旧录·第三条——”
“风不止于南,”
“雪不终于北。”
字迹未竟,城下忽起长啸——
啸声如千万人齐呼,又如一人分饰十万角,层层叠叠,压过鼓点:
“风——”
“归——”
朱红灯笼瞬灭,取而代之,是第二条、第三条……一路向北,绵延十里,直至望楼旧址。
灯灭处,皆有黑影自雪底破土——
无甲、无刃,唯以冻骨为矛、以冰为盾,却行动整齐,如被同一根线牵引。
北荒雪傀。
十年前一役,龙风军以残部血祭,换北荒出兵;北荒王以“雪傀术”回赠,却需命牌为引。
如今命牌虽碎,残念却被紫凰以血为媒,提前注入北荒暗桩——
只待鼓声三响,雪傀启行,一路南下,踏平帝京!
萧庭雪闭眼,再睁,眼底风雪骤静,像一场暴风雪的前眼。
“原来,”
“你借的不是朕的火,”
“是北荒的雪。”
紫凰以指为梳,将散乱长发别至耳后,声音轻而冷:
“帝京的雪,埋不住真相。”
“那就让北荒的雪,”
“了了帝京。”
四、尾声
鼓声第四响,雪傀前锋已抵护城河,冰面被踏出“咔嚓”细裂,裂纹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萧庭雪忽收剑,转身,大氅扬起,像一面残破的黑旗。
“回禁城。”
“启‘龙脉’。”
沈怀霜自暗处奔出,面色惨白:
“陛下,龙脉一开,需以帝王血为祭——”
少年帝王脚步未停,声音散在风里:
“朕给。”
雪偶随之转身,银甲在磷火下泛出幽蓝,像一具被夜色收回的傀儡。
角楼废墟上,只剩风掠残铃,叮当作响,像一场未完的丧乐。
紫凰扶谢无咎立于断墙,望向远处一路南下的红灯,轻声道:
“阿霁,”
“姐姐来接你了。”
风,终于起了。
却不再是帝京的风,
而是北荒的,
白色的,
春天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