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龙风谷外百里处,北阙大营灯火如龙,蜿蜒数十里。沈观澜披一袭玄狐大氅,独立于望楼之上,指尖摩挲着那枚“假霜雪帅印”。火纹在月光下幽暗吞吐,仿佛一条沉睡的烛龙,只待天火燧星升空,便会睁眼噬人。
“先生,谷口哨骑回报,霜雪军主力仍在谷内,未见异动。”副将低声禀报,语气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沈观澜并未回头,只淡淡道:“他若不动,便逼他动。传令——三锁齐收,放第一波‘鸦信’。”
“是!”
片刻后,十只黑羽信鸦自营中冲天而起,爪下各缚一指粗竹筒。竹筒内并非书信,而是一缕“冰髓烟”——冰髓粉末与硝石、松脂混合,遇风即燃,燃后成冰蓝色烟龙,十里可见。这是北阙司星台秘炼的“星桥烟”,意在以冰髓之气扰乱地脉,使龙风谷上古残阵提前松动。烟龙所过之处,霜雪军布置在谷外的暗哨只觉寒意透骨,仿佛千万根冰针顺着毛孔往里钻,连呼吸都凝出霜花。
“敌袭——!”
尖锐的号角划破夜空,谷内瞬间灯火通明。主角萧霜雪披衣而起,赤足踏上冰岩了望台。远方天际,一条冰蓝烟龙正蜿蜒而来,像一条索命的绫罗,美得妖异。
“冰髓烟……他们竟舍得用冰髓做饵。”萧霜雪眸色深沉,指节因攥紧而泛白。冰髓是霜雪军立足之本,谷内千年寒冰所孕,十年方凝一滴,如今敌人却拿它纵烟,手笔之大,令人心惊。
“主帅,北阙军分三路,已锁水源、粮道、信鸽,谷外百姓恐难支撑三日。”副将林阙疾步而来,声音压得极低,“更糟的是,帅印……又出现了。”
一枚青铜帅印被捧至萧霜雪面前,印背火纹新鲜灼目,仿佛刚自熔炉取出。正是半年前失踪的那枚——亦是沈观澜手中那枚的“孪生兄弟”。
“火纹现,燧星升;霜雪出,天下倾。”萧霜雪低声念出旧日谶语,忽觉背脊生寒。对方步步为营,竟将霜雪军的信仰与恐惧一并算进局中。他若不出谷,百姓危殆;若出谷,便正中下怀。更可怕的是,帅印重现,意味着军中仍有暗鬼未清。
“林阙,”萧霜雪缓缓抬眼,眸中映着冰蓝烟龙,亦映着更遥远的天下,“传令全军,寅时造饭,卯时开拔。目标——死魂崖。”
“死魂崖?”林阙失声,“那里是……”
“是沈观澜为我选的坟场,也是我唯一能翻盘的赌台。”萧霜雪转身,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算准我会保百姓,我便用百姓为子;他算准我会守冰髓,我便用冰髓为饵。天下之争,不过是彼此割肉喂鹰,看谁的血先流干。”
寅时,霜雪军一万二千精锐悄然而出,马蹄裹布,兵刃封鞘,连呼吸都似被霜雪冻结。百姓已被提前迁入谷内腹地,留给他们的是三座空营、九百堆篝火,以及漫天飘洒的“冰髓雨”——萧霜雪命人将库存冰髓尽数研碎,撒入逆风,任蓝烟随风卷向北阙大营。冰髓与星桥烟相遇,竟凝成细碎的蓝晶,自夜空簌簌而落,像一场逆向的星辰雨,美得残酷。
沈观澜立于望楼,伸手接住一枚蓝晶,指尖瞬间被冻出一道血痕。他望着霜雪军远去的方向,忽而轻笑:“萧霜雪,你终于肯走出你的龟壳了。”
“先生,是否追击?”副将跃跃欲试。
“不,”沈观渊摇头,指尖血珠凝成冰粒,“放他们到死魂崖。传令第二锁——‘鸦信’改‘鸦火’,三刻后点燃谷外所有空置民宅,我要让天下人看见,霜雪军为了保帅印,亲手焚了自家屋檐。”
“是!”
北阙军动如风火,片刻后,龙风谷外烈焰冲天,火借风势,卷着冰髓蓝晶,竟成冰火交织的奇景。远处山巅,一道苍老人影独立于月下,手中拂尘轻摆,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是霜雪军上一代祭酒——司雪老人,亦是萧霜雪的师尊,更是沈观澜的授业恩师。天下之争,说到底,不过是师徒三人以山河为枰、众生为子的一盘棋。
“霜雪,你若能过死魂崖,为师便送你最后一子;若过不了……”司雪老人低声叹息,拂尘一甩,一枚晶莹剔透的冰髓自袖中滑落,坠入山涧,无声碎成千万。那冰髓内部,赫然封存着一缕幽蓝火焰——天火燧星的本源,亦是沈观澜筹谋数年的最终杀招。
死魂崖,自古便是飞鸟不渡的绝地。崖底阴河奔涌,寒气逆冲,终年雾瘴弥漫,人畜入内,顷刻化为冰雕。萧霜雪率军抵达时,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崖顶寒风如刀,吹得人面皮生疼。他命全军熄火,静默于黑暗,像一群蓄势待发的雪狼。
“主帅,北阙军未追来,反而后撤十里。”林阙低声回报,语气里满是疑惑。
“因为他知道,死魂崖不需要追兵。”萧霜雪抬眼,崖顶雾瘴中,隐约有幽蓝火光闪烁,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沈观澜要的不是我死,而是我亲手斩断霜雪军的‘根’——冰髓、百姓、信仰,一个不留。”
“那我们……”
“我们反其道而行。”萧霜雪忽而一笑,笑意冷冽如新月,“传令——全军卸甲,只携三日口粮,弃冰髓、弃帅印、弃大纛,以轻骑之姿,连夜折返龙风谷。”
“什么?”林阙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谷外百姓……”
“百姓已入腹地,三日内无虞。沈观澜见我弃印,必以为我疯了,定会全力追击。届时,雾瘴、阴河、冰髓烟,都会成为我们的刀。”萧霜雪抬手,一枚火纹帅印被抛入崖底,转瞬消失于雾瘴,“天下之争,从来不是争一城一池,而是争‘势’——他算我守,我偏不守;他算我退,我偏不退。我要让他知道,霜雪军真正的根,不在冰髓,不在谷口,而在……”
他忽地收声,目光穿过雾瘴,投向更遥远的北方。那里,北阙王庭金帐高悬,沈观澜的命脉——天火燧星祭坛,正于今夜开启。燧星升,则天下旱;霜雪融,则万民饥。师徒二人,一个要借天火焚尽旧世,一个要以霜雪重塑新序。而此刻,他们皆已离各自的“根”千里,真正决定天下归属的战场,不在龙风谷,不在死魂崖,而在——人心。
“林阙,”萧霜雪翻身上马,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说,若天下百姓知冰髓可救旱,却需以十万生灵为祭,他们会选谁?”
林阙沉默良久,终是摇头:“末将不知。”
“我也不知道。”萧霜雪一抖缰绳,轻骑如离弦之箭,冲入雾瘴,“所以,我要去问一问这天下——用我们的刀,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命。”
雾瘴被马蹄撕裂,又迅速合拢。死魂崖上,只余风声呜咽,像一曲无声的挽歌,又像一声低沉的号角。号角起时,天下之争,终入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