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阙王庭,金帐深处,铜炉兽炭烧得正旺,火舌舔舐着悬于穹顶的天火燧星仪。仪盘以青铜为骨,嵌三百六十枚赤金火纹,此刻正随外间风声高低明灭,像一片被飓风卷起的燎原。
沈观澜披氅立于仪下,指尖拈着方才快马送来的“冰髓雨”残晶。晶体内的蓝火已熄,只余一道极细的裂痕,像一条冻僵的蚕。
“先生,霜雪军于死魂崖卸甲弃印,轻骑折返,方向……正对我王庭。”信使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动仪盘里沉睡的火灵。
“弃印?”沈观澜轻声重复,忽而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少年般的畅快,“萧霜雪啊萧霜雪,你终于肯把‘信仰’二字从背上卸下来了。”
他抬手一抛,残晶划出一道冷光,精准落入铜炉。只听“嗤”的一声脆响,炉火瞬间转为幽蓝,火舌窜起三尺高,将燧星仪边缘最暗的一枚火纹点亮。那火纹状若鸦眼,正对应龙风谷方位。
“传令——金帐北移三十里,燧星仪随帐而行。另启‘鸦火’第二策:焚仓、涸井、放瘟。”沈观澜每吐一字,铜炉便爆出一声轻响,仿佛火灵在应和,“我要让霜雪军一路所过,无粮可借、无水可饮、无药可救。届时,他们便会知道——弃印不是洒脱,是亲手把屠刀递给了我。”
“是!”信使领命而去,却在帐口被一声苍老嗓音喝住。
“慢。”
沈观澜回首,只见金帐深处,一位白发老者拄杖而出。老者面容枯槁,双目却似蕴两轮烈日,望之生灼。正是北阙国师,亦是沈观澜的授业恩师——司天老人。
“师尊?”沈观澜微微躬身,袖中指尖却悄然收紧。
“燧星未升,你急什么?”司天老人抬杖,遥遥指向仪盘,“天火需以‘万民心’为祭,你如今纵火焚仓,百姓先惧你、恨你,民心便已偏了三分。失了民心,燧星纵升,也烧不化霜雪根基。”
沈观澜垂眸,声音恭敬却冷:“师尊教诲的是。可弟子更知——民心如草,春风可生,野火亦可生。待霜雪军过境,草被马蹄踏碎、被鲜血浸透,那时弟子再播下新的火种,草依旧会绿,且会更敬畏野火。”
司天老人沉默良久,忽而叹息:“你终是走上了‘焚世’的路。可知当年我传你火纹,曾盼你以火照世,而非以火灭世。”
“照世需先灭世,旧雪不融,新草难芽。”沈观澜抬眼,眸中映着幽蓝炉火,像两簇即将失控的灾焰,“师尊若怜天下,便助弟子升燧星;若怜旧世,此刻便可杀我。”
话音落下,金帐内数十名火卫齐刷刷单膝跪地,手按赤金弯刀,刀未出鞘,杀机已凝霜。司天老人却只是摇头,转身拄杖而去,背影佝偻如残烛。
“为师不阻你,亦不助你。只留一句——霜雪之火,不在印,不在谷,在人心。你焚得尽仓廪,焚不尽人心。”
帐帘落下,老者声音已远,却似仍在火舌上跳跃,灼得沈观澜指尖发颤。他忽地抬手,一掌拍在铜炉之上,炉火轰然炸开,火星四溅,像一场提前降临的流星雨。
“人心?”沈观澜低笑,笑意里带着疯狂的温柔,“待我焚尽他脚下每寸土地,看他还能站在何处去谈‘人心’!”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雪原上,萧霜雪轻骑正穿过一片废弃的驿站。驿站梁柱焦黑,显然曾被“鸦火”光顾,井台崩裂,冰层下隐约可见被烧焦的麦粒。寒风卷过,焦麦与残雪混成一种诡异的灰白,像一场未醒的噩梦。
“主帅,再往前五十里,便是北阙第一粮仓‘赤勒川’。沈观澜焚仓之后,百姓正往南逃,我们是否……”林阙话音未落,忽闻前方雪坡后传来孩童哭声。
萧霜雪抬手,全军骤停。他翻身下马,独自踏雪而去。雪坡后,一位妇人正抱着不足周岁的婴孩,跪在焦土之上,以手刨雪,似在寻找被掩埋的粮袋。妇人十指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只喃喃重复一句话:“雪化了,粮没了,孩子熬不过夜……”
萧霜雪立于她身后,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一道无声的墓碑。良久,他解下腰间水囊,轻轻放在妇人脚边。水囊内,是仅剩半壶的冰髓酒——可续命,亦可御寒。
“往南三十里,有霜雪军临时粮站,报我名字,可领三日口粮。”声音不高,却似蕴风雪,压得人喘不过气。
妇人回首,泪眼朦胧里,只看见一张被寒风吹得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她忽地跪伏在地,额头抵住焦土,哭声却更低,像怕惊扰了夜。
萧霜雪转身,回到马侧,却未翻鞍,只抬手抚过马鬃,声音轻得似自语:“沈观澜,你焚仓,我救民;你焚民,我救何?”
林阙沉默片刻,忽而拔刀,刀锋划破掌心,鲜血滴落雪地,瞬间凝成朱红冰珠。
“末将愿率三千轻骑,连夜奔袭赤勒川,抢在沈观澜焚尽之前,夺粮于民!”
萧霜雪抬眼,望向更北方的夜空。那里,一缕幽蓝火光正冲天而起,与天火燧星仪的方向遥相呼应,像一条倒挂的银河,又像一道裂开的深渊。
“不必夺粮。”他缓缓摇头,声音冷如铁,“沈观澜要我看民苦,我便让他看——民苦可救,亦可燃。传令全军,改道赤勒川,不夺粮,只夺火。我要让北阙百姓亲眼看看,是谁在焚他们的命,又是谁在救他们的命。”
“夺火?”林阙怔住,旋即恍然——赤勒川粮仓之火,乃天火燧星分火,若将其引回北阙王庭,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是!”林阙领命,翻身上马,却忽又回头,“可若百姓不信我们,反信沈观澜……”
“那便让他们信。”萧霜雪抬手,指尖在月光下凝出一缕霜纹,霜纹蜿蜒,竟与沈观澜掌心的火纹遥遥相对,像一对被命运撕开的双生印记,“人心不是喊来的,是烧出来的。沈观澜能焚世,我亦能——焚出新的世。”
风雪骤起,轻骑如墨,冲入夜色。雪原之上,两道火光一南一北,一蓝一赤,像两条被大地撕裂的伤口,又像两柄即将交锋的利剑。而立于伤口与利剑之间的,正是天下——以及天下之下,无数双仰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