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山脉,名副其实。
一入深山,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天地都吞没。参天古木在雾中只余幢幢鬼影,湿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腐朽枝叶和泥土的气息。风雪在这里变成了淅淅沥沥、无孔不入的寒雨,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楚清崖带领着仅存的千余龙风军残部,在这片迷宫中艰难跋涉。丢弃了辎重,人马轻简,但行进速度却快不起来。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更重要的是,一种无形的压抑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主帅重伤未愈,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冷硬,沉默得可怕。而那日饮马川战场上突如其来的背叛与旧日秘辛,如同这山中的瘴气,在队伍里悄然弥漫,无人敢言,却无处不在。
楚清崖背后的伤口在阴湿环境下阵阵作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掌心那半块焦黑的蟠龙残玉,以及韩夜临终前那个未尽的“楚”字。疑虑如同藤蔓,将他的心越缠越紧。他不再去想沈澜的恨是真是假,他只想弄清楚,三年前,断龙峡,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大帅,再往前三十里,便是断龙峡地界。”斥候队长从迷雾中钻出,压低声音禀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悸,“那地方……邪门得很。属下等人靠近峡谷入口,便觉阴风刺骨,林中没有活物,连鸟叫虫鸣都听不见,只有……只有一种像是很多人低声哭泣的风声。”
楚清崖目光微凝。断龙峡,十万楚家军埋骨之地,若真有滔天冤屈,怨气凝结不散,也非奇事。“知道了。继续探路,保持警惕。”
队伍再次沉默前行,气氛愈发凝重。随着深入,周围的雾气似乎也带上了淡淡的血色,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里,隐约掺杂了一丝铁锈般的腥气。就连久经沙场的老兵,也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兵刃,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白茫茫的一片。
终于,在第三日黄昏,他们抵达了断龙峡的边缘。
那并非想象中两山夹一水的险峻关口,而是一片巨大、破碎的洼地。仿佛天神的巨斧曾在此狠狠劈落,将大地撕裂开一道狰狞的伤口。峡谷两侧是陡峭的、呈暗红色的岩壁,如同被鲜血浸染过,寸草不生。谷中弥漫着灰黑色的浓雾,比山外更甚,视线难以穿透。而那风声,果然如同万千冤魂在谷中呜咽哀嚎,听得人毛骨悚然。
无需命令,队伍自发地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惧之色。这片土地,散发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楚清崖独自一人,走到峡谷边缘。他低头望去,只能看到脚下数丈便被浓雾吞噬,深不见底。谷中的呜咽风声,似乎化作了一把把冰冷的锥子,刺穿着他的耳膜,也刺穿着他试图维持冷静的心防。
十万……这里真的埋葬了十万楚家儿郎吗?
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金铁交鸣、战马嘶鸣、以及临死前绝望的惨叫。那些声音,似乎就回荡在这谷中,历经三年而不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对陈劲松道:“在此扎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峡谷。我独自下去看看。”
“大帅!不可!”陈劲松大惊,“此地凶险异常,您伤势未愈,岂可孤身犯险!”
“正因凶险,才不能带弟兄们下去。”楚清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是命令。”
他卸下厚重的甲胄,只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将“断川”剑负在背后,又将那半块残玉紧紧攥在手中,看了一眼身后忧心忡忡的部下,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死亡迷雾之中。
沿着陡峭崎岖的坡壁向下,光线迅速黯淡,雾气浓得几乎化不开,湿冷刺骨。脚下是松软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质和碎骨,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空气中那股铁锈腥气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恶臭,几乎令人作呕。
楚清崖屏住呼吸,运起内力抵御寒意,目光如炬,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的痕迹。折断的兵器、残破的甲片、甚至是被野兽啃噬过的白骨,在这里随处可见,无声地诉说着当年战况的惨烈。但他要找的,不是这些。
他凭着直觉,向谷底深处走去。风声在耳边呼啸,那呜咽声越来越清晰,仿佛真的有无数冤魂围绕在他身边,诉说着不甘与怨恨。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露出一片相对开阔的乱石滩。而就在那片乱石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半人高的暗红色岩石,形状如同一个跪地哭泣的人影。
楚清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快步上前,只见那巨石朝向谷内的一侧,似乎有被人工开凿过的痕迹!
他伸手拂去石面上厚厚的苔藓和污垢,几个模糊的、深深镌刻的字迹,逐渐显露出来。那字迹潦草而深刻,带着一种濒死前的绝望和愤懑,仿佛是用指甲或断刃硬生生抠划出来的!
借着谷底微弱的光线,楚清崖辨认出了那斑驳的字迹:
楚怀瑾……通敌……卖我……十万兄弟……死不瞑目……沈……
最后一个“沈”字,只刻了一半,笔画戛然而止,仿佛刻字之人就在此刻力竭而亡,或是遭到了袭击。
轰——!
楚清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楚怀瑾!正是他父亲的名讳!
这残碑遗刻,这血泪控诉,这未完成的“沈”字……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将那个他最不愿相信、最恐惧的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难道沈澜说的……都是真的?
难道他楚清崖这三年来的坚持和信念,他楚家满门的忠烈之名,真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建立在十万自家兄弟的累累白骨之上?
“呃啊——!”
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一拳砸在那冰冷的残碑上,指骨破裂,鲜血瞬间染红了石刻。他仰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痛苦而绝望的嘶吼,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峡谷中回荡,与那万千冤魂的呜咽风声,混成了一片。
而就在他心神失守、悲愤欲绝的刹那,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从他身后的浓雾中激射而至!
寒光乍现,直取后心!
有人潜伏在此,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