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扑打着残破的营帐,呜咽声如同鬼魅穿行在断戟残戈之间。楚清崖靠坐在冰冷的毡毯上,任由军医颤抖着剪开他背后与皮肉黏连的战袍。枪伤不深,却正卡在脊骨左侧的骨缝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但这痛,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冰封的荒芜。
韩夜最后那声“大帅走!”和喷溅在他脸上的热血,如同烙铁,在他紧闭的眼睑后反复灼烧。还有沈澜那双淬了毒的眼睛,以及那句“十万楚家军冤魂”……
“大帅,伤口需用烧红的烙铁烫合,否则寒气入骨……”军医的声音带着惶恐。
“动手便是。”楚清崖的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帐内摇曳的火把上,跳动的火焰映不出他眼底丝毫光亮。
烙铁按上伤口的瞬间,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楚清崖身体猛地绷紧,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鬓发,但他咬紧牙关,硬是没发出一丝声响。这肉体极致的痛苦,反而让他混乱不堪的思绪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沈澜的话,是真的吗?
父亲……那个在他记忆中威严却又不失慈爱,教导他忠君爱国、爱兵如子的父亲,会是下令坑杀十万部卒、焚烧挚友灭口的恶魔?这念头本身,就让他不寒而栗,如同亵渎。
可沈澜的恨,那般真实,那般刻骨。若非亲身经历,谁能伪装?而且,当年楚家军覆灭的断龙峡一役,确实疑点重重。朝廷捷报语焉不详,父亲对此事始终讳莫如深,就连楚家内部,也鲜少有人提及。他当年年少,只当是父亲心中痛处,不忍触碰。如今想来,处处透着诡异。
“韩夜如何?”烙铁移开,楚清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缓缓问道,声音因强忍痛楚而微微发颤。
身旁副将陈劲松面色沉痛,低声道:“韩队长……伤势太重,那一枪伤了肺腑,又失血过多,军中郎中说……怕是撑不过今晚了。他昏迷前,一直念叨着……要见大帅。”
楚清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猛地站起身,不顾背后伤口崩裂渗出的血迹,抓起一旁的大氅披上,“带我去看他。”
伤兵营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气味,呻吟声不绝于耳。韩夜被安置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脸色灰败,气若游丝。
楚清崖挥手让旁人退下,独自走到榻前。他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汉子,此刻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心头涌起巨大的悲怆和愧疚。若非为了救他……
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韩夜艰难地睁开眼皮,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看到楚清崖时,却猛地亮了一下。“大……帅……”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楚清崖俯下身,握住他冰冷的手。“我在。”
韩夜的手指无力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沈……沈公子……他……”他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末将……三年前……奉命……清理火场……并未……找到沈公子……尸骸……只有……这个……”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贴身的里衣内袋里,颤抖着摸出一样东西,塞进楚清崖手中。那是一个被烧得焦黑变形,却依稀能看出是半块的蟠龙玉佩,龙首部分已然残缺,边缘还沾着暗沉的血迹。
楚清崖瞳孔骤缩!这玉佩他认得,是沈家子弟标志性的佩饰,沈澜也有一块,常年贴身佩戴!当年噩耗传来,他只当这玉佩已随沈澜一同焚毁……
“当时……上方严令……不得声张……对外只言……尽数成灰……”韩夜的眼神开始彻底涣散,声音细若游丝,“大帅……小心……楚……”
那个“楚”字未能说完,他握住楚清崖的手骤然松脱,脑袋一歪,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
楚清崖僵在原地,握着那半块滚烫(仿佛还带着韩夜体温)又冰冷的残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
韩夜未尽的警告,这证实沈澜未死于大火的残玉,还有那个戛然而止的“楚”字……
是让他小心楚家?还是小心朝廷?或者……两者皆有?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原以为只是沈澜的个人复仇,或许夹杂着误会。但现在看来,三年前的那场大火,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灭口行动!而韩夜,这个他最信任的亲卫之一,竟也曾是知情者,或者说,执行者之一?
那父亲呢?父亲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十万楚家军的覆灭,难道真的与楚家有关?
信任的基石彻底崩塌,脚下的立足之地仿佛瞬间化为深渊。他一直以来所效忠的,所扞卫的,难道从根子上就是腐朽不堪、沾满血腥的?
楚清崖缓缓站起身,将韩夜逐渐冰冷的手放平,为他盖好毡毯。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半块残玉,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痛苦被一种极致的冰冷所取代。
他必须弄清楚真相。无论这真相有多么残酷,无论会揭开怎样骇人听闻的疮疤。
他走出伤兵营,风雪扑面而来。陈劲松迎上来,面带忧色:“大帅,您的伤……”
楚清崖抬手打断他,声音冷硬如铁:“传令,放弃所有辎重,轻装简从,连夜拔营,转向西行,进入云雾山脉。”
陈劲松一愣:“大帅,云雾山是绝地,朝廷大军和那沈澜定然以为我们会往东突围……”
“正因为是绝地,才有一线生机。”楚清崖目光投向风雪弥漫的西方,那里山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而且,我要去一个地方。”
“何处?”
“断龙峡。”楚清崖吐出这三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他要去那个十万楚家军埋骨之地,去亲自看一看,三年前,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半块残玉,是线索,也是叩问亡魂的敲门砖。
风雪更急,将营地残留的痕迹迅速掩盖。一支残军,如同受伤的孤狼,沉默地潜入更加险恶的深山。而楚清崖心中的风暴,远比这自然的风雪,更加猛烈。寻找真相的路,注定由白骨铺就,而第一步,已然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