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行
我在剧痛中醒来时,看见凤然正用我的剑挑开我肋下溃烂的伤口。
血水滴在他白玉般的指节上,比梅枝更艳。
「三十七处伤,萧将军是想用身子给北辽记账?」
他忽然掐住我下颌,逼我咽下腥苦药丸。
「听着,」他气息拂过我染血的睫毛,「你死,龙风即刻分寨。」
窗外传来降卒暴动的嘶吼。
少年提起滴血的剑,轻笑:「躺稳了,本王去去就回。」
意识是被肋下那阵尖锐至极、几乎要凿穿骨头的剧痛硬生生拽回来的。
萧寒猛地睁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的血色与昏暗,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凤然就在榻边,微微俯着身。他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不知是黎明还是黄昏的惨淡天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手里拿着的,是萧寒那柄从不离身的软剑,此刻,冰冷的剑尖正精准地探入萧寒肋下一处溃烂发黑的伤口,动作熟练而冷酷地剜去腐肉。
“呃……”萧寒牙关紧咬,才没让痛哼溢出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鲜红的血混着黄浊的脓液,顺着剑尖被带出,滴落下来。有几滴,溅在了凤然白玉般修长的手指上。那一点猩红,落在他冷白的皮肤上,刺目得惊心,竟比寒冬里最傲的红梅,还要艳烈三分。
凤然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那污血与他毫无关系。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锥:
“三十七处伤,萧将军是想用身子给北辽记账?”
萧寒想扯动嘴角回一句什么,却发现连这点力气都匮乏。他只能看着凤然,看着他低垂的、密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底真实的情绪。
忽然,凤然撤出剑尖,随手将染血的软剑“哐当”一声丢在旁边的矮几上。他空出的右手却闪电般探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掐住了萧寒的下颌!
那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掐得萧寒颌骨生疼,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
下一瞬,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浓郁腥苦气味的药丸,被塞进了他口中。药丸极大,几乎哽在喉头。
“咽下去。”凤然的命令简短至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断。
萧寒喉结艰难地滚动,试图吞咽,却因虚弱和药丸的刺激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药丸卡在喉咙,不上不下,憋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凤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另一只手竟直接端起旁边案几上那碗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冰凉的清水,凑到萧寒唇边,几乎是强灌了下去!
冰冷的水混合着那枚巨大苦涩的药丸,一股脑地冲过喉咙,滑入胃中,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和寒意。萧寒呛得眼泪都逼了出来,胸口剧烈起伏,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瘫在榻上,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就在这喘息的间隙,凤然俯下身,凑到他耳边。
距离近得萧寒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呼出的、带着冷香的气息,拂过自己因为剧痛和虚弱而被冷汗与血污黏连的睫毛。
“听着,”凤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比刚才剜肉剔骨时,更让萧寒心神俱震,“你死,龙风即刻分寨。”
没有威胁的语气,没有情绪的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一个萧寒心知肚明,却从未被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地摊开在眼前的事实。他萧寒,可以是龙风联军最锋利的刃,也可以是维系这个脆弱联盟最关键的、同时也是最脆弱的那根弦。他若断了,联盟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比城外的北辽溃军败亡得更快、更彻底。
萧寒瞳孔骤缩,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少年容颜依旧精致得近乎脆弱,可那双眼睛里,此刻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光亮。
就在这时——
“杀——!”
“跟他们拼了!”
窗外,远处,突然爆发出混乱的嘶吼、兵刃撞击声、还有垂死般的惨叫!声音由远及近,显然不是小规模的骚动,而是有计划、有规模的暴乱!
是那些被看管起来的北辽降卒!他们果然趁乱发难了!
一名亲卫浑身是血,踉跄着冲进屋内,急声道:“殿下!西营降卒暴动!人数众多,冲破了两道防线,正往这边杀来!刘校尉他们快顶不住了!”
屋内气氛瞬间紧绷如弦。
凤然缓缓直起身。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慌乱,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仿佛窗外那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不过是风过竹林。
他伸手,重新拿起了矮几上那柄刚刚为萧寒清理过伤口、犹自滴着血的软剑。
剑身上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剑锋,缓缓滑落,在积着灰尘的地面上,溅开一点暗红。
他侧过头,看向榻上因强效药力开始发作、意识在剧痛与清醒间挣扎浮沉的萧寒,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躺稳了,”他轻声道,像是叮嘱,又像是命令,尾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嗤笑,“本王去去就回。”
说完,他不再看萧寒,提着那柄滴血的剑,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门外。昏暗的光线将他清瘦的背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宛如一柄即将出鞘、斩断一切混乱的利剑。
门被打开,更清晰的喊杀声和血腥气涌了进来,又被合上的门扉隔绝了大半。
萧寒躺在榻上,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骤然变得更加激烈和短促的兵刃交击与惨叫,感受着体内那枚药丸化开後带来的、如同岩浆灼烧经脉般的痛苦与一股强行吊住性命的诡异力量。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痛哼与虚弱死死压回胸腔深处。
他必须活下来。
至少,要活到那个说“去去就回”的少年,再次推开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