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行
门轴转动的声音干涩得像磨过骨头。
凤然带着一身更重的血腥气回来时,炭盆将熄未熄。
他站在榻边阴影里,看我冷汗浸透的额发。
「三十七个降卒首领的头,挂上旗杆了。」
他忽然用剑鞘压住我颤抖的腕骨:「萧寒,你猜——」
「他们临死前,是不是也这副苟延残喘的德行?」
我咳着笑出声,反手攥住他冰凉的剑鞘:
「殿下…现在像极了…怕臣咽气的模样。」
窗外雪光映亮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门轴转动的声音,干涩、滞重,像是钝刀在朽木上反复磨刮,又像是某种垂死生灵喉骨断裂前的最后喘息,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凤然走了进来。
他带进一屋子凛冽的寒气,还有一股远比离去时更加浓郁、更加新鲜的血腥气。那气味仿佛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本就污浊的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他玄色的衣袍下摆,浸染了深色的污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暗光。
炭盆里的火,将熄未熄,只剩几点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闪烁着,映得他半边脸庞明灭不定。他没有立刻走近,只是站在榻边的阴影里,目光落在萧寒脸上,或者说,是落在他被冷汗彻底浸透、黏附在额角与颊边的黑发上。
萧寒的意识在药力带来的灼痛和失血引发的冰冷间浮沉,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肋下那处被重新处理过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锐痛。他能感觉到凤然的视线,像冰冷的蛛丝,缠绕在肌肤上。
寂静持续着,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一声轻微噼啪,以及萧寒压抑不住的、粗重而短促的喘息。
良久,凤然的声音响起,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三十七个降卒首领的头,挂上旗杆了。”
三十七。这个数字,与萧寒身上的伤口数目,分毫不差。
萧寒眼皮颤动了一下,没有睁眼,喉间却溢出一点模糊的、近乎气音的低哼,不知是回应,还是无意识的痛吟。
忽然,冰冷的触感压上了他搁在身侧、因剧痛和虚弱而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右手腕骨。
是凤然的剑鞘。
那剑鞘似乎还沾染着室外风雪的寒意,更带着一股刚刚饮饱鲜血的、令人牙酸的冷硬。剑鞘施加的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制意味,稳稳地镇住了他腕骨的颤抖。
“萧寒,”凤然的声音贴近了些,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像淬了冰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人耳膜里,“你猜——”
他顿了顿,剑鞘无意识般在萧寒突起的腕骨上轻轻碾过,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痛楚。
“他们临死前,是不是也这副苟延残喘的德行?”
话语里的恶意,毫不掩饰,冰冷刺骨。像是在欣赏猎物濒死时的狼狈,又像是在透过眼前人的惨状,确认着某种残忍的快意。
萧寒终于缓缓掀开了眼皮。
视线模糊,对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逆着窗外微弱雪光、站在阴影里的凤然。少年容颜依旧精致,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戾气,那是刚刚经历过一场血腥杀戮后尚未平复的煞气。
萧寒看着他,忽然低低地咳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让他额角的冷汗冒得更凶,笑声也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抽气声,显得异常嘶哑难听。
他一边咳笑,一边艰难地、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反手——用那只被剑鞘压住的、颤抖的手——猛地向上攥住了那截冰凉的剑鞘!
五指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溺水之人,攥住了唯一可能救命,也可能一同沉沦的浮木。
“殿下……”他喘着气,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挑衅的意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和血沫里挤出来,“现在…像极了…”
他又重重咳了一声,才勉强接上后半句:
“……怕臣咽气的模样。”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一片厚重的乌云恰好被风吹开,惨淡的雪光骤然增强,透过窗纸,清泠泠地映照进来,不偏不倚,照亮了凤然的脸。
也照亮了他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
如同平静的寒潭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涟漪。那涟漪之下,是猝不及防被戳破心事的震骇,是一闪而过的杀意,是更深处某种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尽管那异样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便被更深的冰冷和戾气所覆盖。
但萧寒看见了。
他攥着剑鞘,感受着那冰硬之物上传来的、几乎微不可察的一丝凝滞,嘴角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然后,他脱力般松开了手,重新瘫软下去,闭上了眼,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
屋子里,只剩下死寂,和比死寂更令人窒息的、无声交锋后的余烬。
炭盆里,最后一点红光,闪了闪,终于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