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龙风铁骑已如一道黑色的钢铁洪流,离开了尸横遍野的落鹰峡,踏上了通往王城的官道。
雪后初霁,冬日的阳光并无多少暖意,冷冷地照在蜿蜒的道路和两侧荒芜的田野上。队伍沉默地行进,唯有马蹄踏碎残冰与冻土的声响,以及铠甲兵刃随着马背起伏规律的轻微撞击声,汇成一股低沉而压抑的韵律,敲击着这片空旷的天地。胜利的喜悦并未在军中弥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凝练、更加肃杀的气氛。每一个士兵都能感受到,来自队伍最前方那道玄色身影所散发的冰冷决绝。落鹰峡的血战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风暴,正在前方那座巨大的城池中酝酿。
龙风依旧一马当先,玄铁面具已经重新覆在脸上,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紧握着缰绳、指节微微泛白的手,透露出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那封密信的内容,如同毒蛇,在他心中反复啮咬。割让北疆三郡……那可是边境将士用血肉守护的国土,是无数边民赖以生存的家园!为了铲除内患,那位陛下竟可轻描淡写地将其作为交易筹码?这已非简单的权术制衡,而是彻头彻尾的卖国!
他想起北疆的风雪,想起那些在苦寒中依旧坚守烽燧的士卒粗糙皲裂的脸庞,想起曾与自己并肩作战、埋骨黄沙的同袍……一股混杂着暴怒与冰寒的戾气,在他胸中翻涌。原来,他龙风,以及他麾下这些将士的热血与牺牲,在那位父皇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意算计、甚至不惜引外寇来消耗的棋子!
“父亲……”面具下,龙风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带着浓重的嘲讽与刻骨的寒意。那夜雪夜龙辇前的对峙,那一声犹疑的诘问,此刻想来是何等可笑。血脉亲情?在那位陛下心里,恐怕从未存在过。从二十年前的抛弃,到如今的利用与背叛,他们之间,早已只剩下你死我活的皇权之争。
午时刚过,庞大的王城轮廓终于清晰地出现在地平线上。灰黑色的城墙巍峨高耸,如同一条匍匐的巨兽,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城头之上,龙旗招展,甲士的身影如林而立,兵刃的寒光隔着数里之遥依旧刺眼。四门紧闭,吊桥高悬,护城河宛如一条冻僵的银带,环绕着这座帝国的心脏。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扑面而来。
龙风抬起手,身后如潮的马蹄声瞬间停滞,数千铁骑鸦雀无声,唯有战马偶尔喷响鼻的声音打破寂静。他勒马驻足,远远地望着那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城池。熟悉,是因为他曾是这座城的皇子,尽管是不被承认的那一个;陌生,是因为他如今是以征服者的身份,兵临城下。
“列阵。”
龙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前军。令旗挥动,黑色的洪流开始有序地涌动,前锋精锐沿护城河外一字排开,强弓硬弩对准城头,中军与后军缓缓展开,形成攻击阵型,一股冲天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凝聚起来,向城墙压去。
城头之上,显然也早已发现了这支不速之客。守军的骚动隐约可闻,军官的呵斥声、兵刃出鞘声、弩机上弦的嘎吱声混杂在一起。一面格外醒目的皇旗之下,出现了一群顶盔贯甲的将领,正对着城下指指点点,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双方隔着宽阔的护城河与空旷的原野,遥遥对峙。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只有寒风卷过战场,扬起细微的雪尘。
就在这时,王城正门——承天门那扇巨大的、包裹着铁皮、钉满铜钉的城门,在一阵沉闷刺耳的“轧轧”声中,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这一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连龙风面具后的眉头都微微一蹙。敌军困守孤城,竟敢主动开门?
城门越开越大,但出来的并非预想中的军队。只有寥寥数十骑,护着一辆没有任何皇室标识的普通青篷马车,缓缓驶过吊桥,向着龙风军阵而来。为首一人,作内侍打扮,面色苍白,手中高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在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扎眼。
使节?圣旨?
龙风麾下将士顿时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辆马车上,又望向阵前的主帅。
陈到策马靠近龙风,低声道:“大将军,看来是宫里派来的人。这个时候来,无非是缓兵之计,或是想凭一道圣旨就让咱们退兵。”
龙风没有说话,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面具,紧紧锁定那辆越来越近的马车。他的视线越过那惶恐的内侍,越过那些紧张的护卫,仿佛要穿透那不起眼的车篷,看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是乞和?是陷阱?还是……那位父皇,终于愿意亲自面对他了?
马车在龙风军阵前约百步的距离停下。那内侍颤颤巍巍地下车,展开明黄绢帛,尖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陛下有旨!龙风接旨——!”
声音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带着一种滑稽而又诡异的庄严。
龙风端坐马上,一动不动,如同铁铸。他身后的数千铁骑,同样寂然无声,只有无数道冰冷的目光,落在那内侍和那卷圣旨上。
内侍的额头沁出冷汗,强撑着继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臣龙风,拥兵自重,祸乱社稷,罪不容诛!然朕上体天心,念尔或有一丝皇家血脉未泯,若肯即刻卸甲弃兵,只身入城伏罪,朕或可网开一面,饶尔麾下从众不死,以示皇恩浩荡!钦此——!”
圣旨念完,场间一片死寂。
这与其说是招安,不如说是最拙劣的挑衅和羞辱。只身入城伏罪?饶从众不死?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玄铁面具下溢出。龙风甚至懒得去看那内侍,他的目光,越过使团,再次投向了那座沉默的王城,投向了皇宫的方向。
他轻轻一夹马腹,墨黑战马向前踱了几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对圣旨做出回应时,他却对那卷代表皇权的明黄绢帛视若无睹,只是对着承天门城楼的方向,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马鞭,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清晰地传开:
“告诉他。”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