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雨从深夜开始下,淅淅沥沥敲在静心民宿的瓦片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弹奏无名的夜曲。周秀梅第三次醒来时,听见楼上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短促、破碎,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
她披衣起身,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凌晨三点十七分。
走廊的灯坏了有些日子了,她举着手机照明,慢慢上到三楼。308房间的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咳嗽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她抬手想敲门,却又停在半空。
三天了。那个自称林辰的女孩住进来已经三天。
第一天,她拖着行李箱,脸色苍白如纸,预付了一周的房费,说只想找个安静地方画画。周秀梅给了她三楼最尽头的房间,那里窗外是一片荒芜的菜地,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第二天,女孩没下楼吃饭。周秀梅上去敲门,看见她蜷在床上,额头滚烫。问她需不需要去医院,她摇头,说只是感冒。
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下午,那几个人来了。一看就是城里人,衣着讲究,神色焦急。他们拿出手机照片,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女孩。周秀梅看着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女孩,又想起楼上那个咳嗽都要捂住嘴的林辰,摇了摇头。
“没见过。”
他们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的样子,周秀梅至今记得。那个最年轻的女孩当场就哭了,被同伴搂着肩膀带出去。年纪稍长的女人临走前塞给她一张名片:“如果看到她,请一定联系我们。她生病了,很严重。”
名片上写着“方廷皓”和一个北京的电话号码。
周秀梅把名片收进围裙口袋,继续擦柜台。等他们的车驶远了,她倒了杯热水,敲响了308的门。
房间里,林辰烧得迷迷糊糊。周秀梅给她量体温——39.5度。掀开被子一看,腹部缠着的纱布已经渗出可疑的黄色。
“你这不只是感冒。”周秀梅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你得去医院。”
“不去...”林辰半睁着眼,眼神涣散,“不能去...”
“会死的。”
“死就死...”女孩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总比...拖累他们好...”
周秀梅站在床边,看着这个瘦得脱形的女孩,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的雨夜,她十六岁的女儿小芸收拾了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门口说:“妈,我走了。别找我。”
她找了。找了三年,找到的是一座无名坟。小芸病死在南方某个小城的出租屋里,房东发现时已经晚了。身份证上的名字改成了“林晓芸”,那是她父亲的名字。
周秀梅在女儿坟前坐了一天一夜,最后带回来一抔土,撒在民宿后院的老槐树下。从此她不再找任何人,也不再让任何人找到她心里那个空着的位置。
直到这个女孩出现。
“你叫林辰?”周秀梅问。
女孩点头,又摇头:“现在...是。”
“那就是了。”周秀梅帮她掖好被角,“我去请医生。不是大医院的,是隔壁村的王医生,他嘴巴严,不会乱说。”
女孩想说什么,但咳嗽打断了她。周秀梅倒了杯温水,扶她起来喝。女孩靠在她肩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为什么...”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帮我...”
周秀梅的手顿了顿,继续拍着她的背:“因为我女儿如果还活着,大概和你差不多大。如果她在外面病了,我也希望有人能这样对她。”
女孩不说话了,只是把脸埋在她肩头,肩膀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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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医生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他是个干瘦的老头,话不多,检查伤口时眉头越皱越紧。
“术后感染,很严重。”他收起听诊器,“必须用抗生素,最好是静脉输液。我这里条件有限,只能开口服药和简单清创。”
“不能去医院吗?”周秀梅问。
王医生看了床上的女孩一眼,压低声音:“她身份证我看过了,照片对不上。是假证吧?这种情况去医院会很麻烦。”
女孩——林辰,或者说杨凌——闭着眼睛,但周秀梅看见她的睫毛在颤抖。
“那就按您说的办。”周秀梅说,“需要什么药,我去买。”
王医生开了处方,交代了注意事项,临走前又说:“如果高烧不退,或者出现意识模糊,必须送医院。命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
送走王医生,周秀梅熬了粥,一勺勺喂林辰吃下。女孩很乖,让张嘴就张嘴,让咽下就咽下,像个听话的孩子。喂完粥,周秀梅给她换药,纱布揭开时,两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红肿发亮,中间有黄色的脓点。
“疼就说。”周秀梅用棉签蘸碘伏,动作尽可能轻。
林辰咬着下唇,摇头。但周秀梅看见她额头的冷汗,看见她攥紧床单的手指关节泛白。
清创、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两人都没说话,只有雨声填满房间。结束后,周秀梅扶林辰躺下,给她盖好被子。
“周姨...”林辰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您女儿...叫什么名字?”
周秀梅正在收拾药箱的手停住了。很久,她才说:“小芸。周晓芸。”
“她...去哪了?”
“去了很远的地方。”周秀梅合上药箱,“睡吧,明天还要输液。”
她走到门口,关灯前回头看了一眼。女孩侧躺着,脸朝着窗户方向,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像眼泪。
“周姨。”黑暗中,女孩又说话了,“如果...如果我治不好...能不能就让我叫林辰?就让我当一次...您的女儿?”
周秀梅站在门口,背对着房间。她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滑落,但她没擦,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睡吧,”她隔着门板说,“明天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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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雨停了。周秀梅在厨房熬中药,王医生说这个方子对退烧有帮助。砂锅里的药汁翻滚,散发出苦涩的香气。
楼梯传来脚步声,很轻,很慢。周秀梅回头,看见林辰扶着墙走下来,身上披着周秀梅昨晚给她的旧棉袄。
“怎么下来了?烧退了?”
“想喝口水。”林辰的声音依然沙哑,但脸色比昨晚好些了。
周秀梅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又盛了碗刚熬好的小米粥:“坐下吃。”
林辰在桌边坐下,小口喝粥。晨光从厨房窗户透进来,照在她脸上,那些病态的潮红褪去后,露出底下长久疲惫留下的苍白。但她的眼睛很亮,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
“周姨,”她忽然说,“我...其实不叫林辰。”
周秀梅搅动砂锅里的药,没回头:“我知道。”
“那您为什么不问我真名?”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周秀梅关火,将药汁滤进碗里,“不想说的时候,问也没用。”
林辰低头看着碗里的粥,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才说:“我叫杨凌。是个...艺人。我有哥哥姐姐,有很多队友,他们都对我很好。但我生病了,不想拖累他们,所以就跑了。”
她说得很简单,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但周秀梅听出了那些没说的部分——害怕成为负担的恐惧,想要被爱又不敢接受的矛盾,还有深深的自责。
“昨天来找你的人里,”周秀梅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你哥哥姐姐吧?”
林辰——杨凌点头:“还有队友。”
“他们看起来很担心你。”
“我知道。”杨凌的声音低下去,“就是因为知道,才不能回去。周姨,您知道吗?我每次生病,他们都会推掉工作来陪我。我住院一周,整个团队的行程都要调整。我是拖累...”
“你不是拖累。”周秀梅在她对面坐下,声音很平静,“你是他们的家人。家人病了,照顾你是应该的。就像现在,我照顾你,你觉得是拖累吗?”
杨凌愣住了。
“如果你觉得是拖累,那你就太小看我对小芸的思念了。”周秀梅看着窗外,菜地里的冬菜在晨光中泛着绿意,“照顾你,让我觉得小芸还在。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你病好了就会离开。”
杨凌的眼泪掉进粥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可是...我骗了您。我用假名,我隐瞒病情,我还让您帮我撒谎...”
“那你现在不是告诉我了吗?”周秀梅递过纸巾,“有时候,人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才能说出真话。这里就是你的安全屋,林辰也好,杨凌也好,都可以。”
杨凌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最后她放下纸巾,趴在桌上哭起来,声音从压抑到释放,像积攒了太久的雨水终于决堤。
周秀梅没有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昨晚那样。等哭声渐歇,她才说:“药凉了,喝了吧。”
杨凌接过药碗,看着里面深褐色的液体,忽然说:“周姨,我能不能...再当几天林辰?就几天,等我好一点,我就回去。”
“随你。”周秀梅起身去收拾灶台,“想住多久都行。房费你付过了。”
“我不是说房费...”杨凌急切地解释,“我是说...我是说...”
“我知道。”周秀梅背对着她,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那就当是陪陪我吧。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怪冷清的。”
晨光完全铺满厨房的时候,杨凌喝完了药。苦得她龇牙咧嘴,周秀梅递给她一颗冰糖:“含着,能好点。”
“周姨,”杨凌含着糖,声音含糊,“您说小芸姐如果还在,会喜欢我吗?”
周秀梅洗碗的手顿了顿:“会吧。她喜欢画画,你也是。她脾气倔,你也是。你们应该能成为好朋友。”
“那...”杨凌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叫她姐姐?”
厨房里安静了片刻。只有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和远处传来的鸟鸣。
“可以。”周秀梅说,声音很轻,“她会高兴的。”
杨凌笑了,那是三天来周秀梅第一次看见她笑。虽然脸色依然苍白,虽然眼睛还肿着,但那笑容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
“那我病好了,给周姨画张画吧。”她说,“就画您和小芸姐,还有我。我们三个,在民宿院子里,老槐树下。”
“好。”周秀梅也笑了,“等春天,槐树开花了,更漂亮。”
这一天,杨凌的烧退了些。她吃了药,在周秀梅的搀扶下到院子里晒太阳。冬日的阳光很薄,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老槐树的叶子落光了,枝干在天空划出遒劲的线条。
周秀梅搬了把躺椅给她,又拿来素描本和铅笔。杨凌靠在躺椅上,慢慢画着老槐树的轮廓。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偶尔会停下来,按着腹部皱眉。
周秀梅在旁边的菜地里摘菜,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阳光透过槐树枝,在女孩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周秀梅恍惚觉得时光倒流——二十年前,小芸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画画,也是这样微微蹙眉,也是这样抬起头,对她笑:“妈,你看我画得像吗?”
“周姨?”杨凌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我画得还行吗?”
周秀梅走过去看。素描本上,老槐树的姿态已经初现,笔触虽然因为手抖而有些歪斜,但神韵抓得很准。
“很好。”她说,“比小芸画得好。”
“骗人。”杨凌笑,“您肯定觉得小芸姐画得最好。”
“但你现在画得最好。”周秀梅认真地说,“因为你现在在这里。”
杨凌怔了怔,眼眶又红了。她低下头,继续画。周秀梅回到菜地,继续摘菜。阳光静静地洒在院子里,洒在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却因命运偶然相逢的人身上。
下午,王医生又来输液。看到杨凌坐在院子里,他有些惊讶:“精神好多了。”
“周姨照顾得好。”杨凌说。
王医生看了周秀梅一眼,没说什么。输液时,杨凌睡着了,头歪在躺椅上。周秀梅拿来毯子给她盖上,坐在旁边守着点滴瓶。
王医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忽然说:“秀梅,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等她病好了,送她回去。”周秀梅看着杨凌的睡颜,“她有自己的家。”
“那这几天...”
“这几天,她是林辰,是我远房侄女,来南京玩,生病了借住几天。”周秀梅的声音很平静,“王医生,麻烦您了。”
王医生叹了口气:“行,我知道了。药按时吃,后天我再来。”
他走了。院子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点滴瓶里的药液一滴滴落下,像时间的脚步声。杨凌在睡梦中动了动,喃喃说了句什么。
周秀梅凑近听,听见她说:“妈...别走...”
她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很久,她才轻轻握住女孩没输液的那只手,低声说:“不走。妈在这儿。”
虽然她知道,这个“妈”是代小芸叫的。虽然她知道,等女孩病好了,就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当杨凌,当火箭少女,当方廷皓和方婷宜的妹妹。
但这几天,就让她做一次林辰,做一次周秀梅短暂收留的、需要被照顾的女儿。
夕阳西下时,杨凌醒了。点滴已经输完,周秀梅正在准备晚饭。厨房里飘出饭菜香,是简单的青菜豆腐和红烧肉。
“好香。”杨凌坐起来。
“能吃得下吗?”
“能。”杨凌认真点头,“周姨做的,都能吃下。”
晚饭时,两人坐在厨房的小桌边,窗外天色渐暗。周秀梅开了盏小灯,昏黄的光晕里,杨凌小口吃着饭,偶尔抬头对她笑。
“周姨,等我回去了,您能来北京玩吗?”杨凌忽然说,“我带您去看天安门,去长城,去吃烤鸭。”
“好啊。”周秀梅给她夹了块肉,“等春天,槐树开花了,你先来看花。然后夏天,我跟你去北京。”
“说定了?”
“说定了。”
杨凌伸出小指:“拉钩。”
周秀梅笑了,伸出小指和她拉钩。女孩的手指冰凉,但握得很紧。
“周姨,”拉完钩,杨凌没有松开手,“谢谢您。真的。”
“不谢。”周秀梅说,“你也陪我了。”
夜晚,周秀梅帮杨凌换药时,发现伤口情况好转了。红肿消了些,脓点也少了。她松了口气:“再养两天,应该就能回去了。”
杨凌靠在床头,没说话。
“舍不得?”周秀梅问。
“嗯。”杨凌诚实点头,“这里...很安静。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担心我,我可以只是林辰。”
“但你也是杨凌。”周秀梅包扎好伤口,“杨凌有爱她的哥哥姐姐,有一起追梦的队友,有很多人等她回去。”
“我知道。”杨凌低头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就是...有点贪心。想要这个,也想要那个。”
“那就都要。”周秀梅摸摸她的头,“等病好了,你还是可以来南京,还是可以当林辰。这里永远欢迎你。”
“真的?”
“真的。房间给你留着,308,永远是你的。”
杨凌的眼泪又掉下来,但这次是笑着哭的:“周姨,您真好。”
“不好能当你妈吗?”周秀梅开了个玩笑。
杨凌愣住了,然后用力点头:“能!您就是我妈!南京的妈妈!”
“傻孩子。”周秀梅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也出来了。
这一夜,南京没有下雨。天空很干净,能看见星星。杨凌靠在窗前看了很久,然后回到床上,在素描本上画了今天的画:老槐树,菜地,厨房的灯,还有两个坐在桌边吃饭的剪影。
下面写了一行小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冬暖。”
她合上素描本,躺下睡觉。这一次,没有疼痛,没有噩梦,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和楼下周姨轻手轻脚收拾的声音。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她知道,病好了就要回去面对一切。她知道,周姨终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静心民宿终究不是她永远的家。
但这几天,足够了。足够让她明白,爱有很多种样子——血缘的,选择的,偶然的,短暂的。每一种都珍贵,每一种都值得珍惜。
窗外的星星安静地闪烁,像无数双注视的眼睛。在那些眼睛中,也许有一双属于小芸,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姐。
晚安,南京。晚安,周姨。晚安,林辰。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