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醒来时，房间里有一种奇异的安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那些惯常的雨声、风声、远处车流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耳膜里敲出的轻微鼓点。
她坐起身，按了按腹部。疼痛还在，但不再是那种尖锐的、让人无法思考的疼，而是一种深沉的钝痛，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沉重感。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天空是干净的灰蓝色，云层散开，露出一角淡金色的晨曦。院子里，老槐树的枝干湿漉漉的，水滴从叶尖坠落，在积水的青砖上漾开一圈圈涟漪。周姨已经在厨房忙碌了，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被晨风拉成细细的直线。
就是今天了。杨凌想。
她洗漱，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周姨昨天给她买的，浅灰色的毛衣，米色的裤子，柔软得像拥抱。对着镜子，她仔细梳理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镜中的女孩脸色依然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睛里有了光，那种徘徊了许久的茫然和逃避，被一种安静的决心取代。
她打开手机，找到杨超越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了很久。
不是害怕。至少不完全是。而是...她需要这一刻的安静，需要这个决定完全属于自己，需要确认她不是因为疼痛或脆弱而选择回头，而是真的准备好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周姨的声音响起：“林辰，起床了吗？早饭好了。”
“来了。”杨凌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转身出了房间。
早餐是清粥小菜，还有周姨特意煮的红糖姜茶。“驱寒的，”周姨说，“你昨晚睡得不安稳，肯定又踢被子了。”
“周姨，”杨凌捧着温热的姜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我今天...想出去走走。”
周姨盛粥的手顿了顿：“去哪？”
“去...见个人。”
周姨放下勺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在她对面坐下：“想好了？”
“嗯。”杨凌点头，“想好了。不能再躲了。”
“那就去。”周姨的声音很温和，“但记得，不管结果怎么样，这里永远有你的房间。308，我给你留着。”
杨凌的鼻子一酸：“周姨...”
“别哭，”周姨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舒展的花，“高高兴兴地去，清清楚楚地说，然后该回来吃饭就回来吃饭。”
“嗯。”
饭后，杨凌帮周姨收拾碗筷，然后回到房间。她拿出素描本，翻到最新一页——上面画着昨天院子里的景象：老槐树，石凳，还有杨超越离开时那个单薄的背影。她在画的下面写了一行字：“雨停了，我该走了。”
合上素描本，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按下拨号键。
电话响了四声，接通了。
“喂？”杨超越的声音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超越姐，”杨凌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平稳，“是我。”
电话那头有长达十秒的沉默。杨凌能听见背景音——酒店空调的嗡嗡声，远处车辆驶过的声音，还有杨超越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凌...”杨超越的声音颤抖了，“你在哪？”
“在南京。”杨凌说，“超越姐，我们能见一面吗？就我们两个。”
“现在？你在哪？我去找你！”
“不，”杨凌说，“我过去找你。你把地址发给我。”
“你的身体...”
“我没事。”杨凌坚持，“让我过去。好吗？”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杨超越说：“好。我等你。”
挂断电话后，地址很快发过来：如家快捷酒店，南京南站店，307房。
杨凌换上外套，背上背包——里面装着素描本和手机，还有周姨给她的退烧药和止痛药。她走到厨房，周姨正在择菜。
“周姨，我出去了。”
“嗯。”周姨头也不抬，“早点回来。晚上做你爱吃的红烧鱼。”
“好。”
杨凌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周姨终于抬起头，对她挥挥手：“去吧。”
冬日的阳光照在周姨脸上，那些皱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温柔。杨凌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每次她要上台表演或者参加比赛，李阿姨也是这样站在门口，对她说：“去吧。”
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去面对你该面对的人。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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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南站附近车流如织。杨凌在酒店门口站了很久，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看着出租车在路边停下又开走，看着这个城市繁忙而冷漠的日常。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口罩和帽子，最终没有戴上。不需要伪装了。今天，她就是杨凌。
走进酒店大堂，前台的工作人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工作。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镜子映出她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三楼到了，电梯门打开。
走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脚步声被吸收，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307房在走廊尽头。杨凌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到了。她抬手，敲门。
三下。很轻。
门几乎是立刻就被打开了。杨超越站在门口，穿着简单的卫衣和运动裤，头发随意扎着，脸上有明显的黑眼圈。看见杨凌的瞬间，她的眼睛睁大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超越姐。”杨凌先开口，“我来了。”
杨超越侧身让她进去。房间很标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户对着外面的高架桥。窗帘拉着，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昏暗。
门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杨凌放下背包，转身面对杨超越。她看见杨超越眼里迅速涌起的泪水，看见她紧握的拳头在颤抖，看见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样子。
“超越姐，我——”
话没说完，杨超越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她。
那是一个很紧、很用力的拥抱。杨超越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脸埋在她的颈窝，温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她的衣领。杨凌僵住了，然后慢慢抬起手，回抱住杨超越。
“对不起...”杨凌听见自己说，声音哽咽了，“对不起，超越姐，对不起...”
“你吓死我了...”杨超越的声音闷在她肩头，破碎不成句，“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我每天都在想...你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
“为什么...”杨超越松开一点，看着她的眼睛，泪水不停地流，“为什么一个人跑？为什么生病了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拖累你们。”杨凌的眼泪也掉下来，“每一次我生病，每一次我出事，你们都要调整行程，要推掉工作，要围着我转...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想等好了再回去，想等不再是负担了再回去...”
“你不是负担！”杨超越握住她的肩膀，声音提高，“你是我们的妹妹，是我们的队友！照顾你是应该的！”
“可是我不值得...”杨凌摇头，“我不值得你们为我做这么多...”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杨超越几乎是喊出来的，“是我们说了算！我们觉得你值得，你就值得！”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两个人的抽泣声。窗外有救护车鸣笛驶过，尖锐的声音像某种提醒。
杨超越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拉着杨凌在床边坐下，拿出纸巾给她擦眼泪，也擦自己的。
“告诉我，”杨超越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带着压抑的情绪，“身体怎么样？伤口呢？烧退了吗？”
“好多了。”杨凌说，“伤口在愈合，烧也退了。我在一家民宿住着，老板娘很好，还帮我找了医生。”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因为...”杨凌低下头，“因为我想自己处理。超越姐，我知道错了，但我这次跑出来，不只是因为生病。我是想...想证明我能行，想证明我能照顾好自己，想证明我不需要总是被保护。”
杨超越看着她，眼神复杂：“那你证明了吗？”
杨凌想了想，诚实地说：“证明了一部分。我确实一个人撑了几天，自己吃药，自己换药，自己...面对疼痛。但也证明了另一部分——那就是我需要你们。疼的时候想有人陪着，害怕的时候想有人说话，冷的时候...想有人给我一个拥抱。”
她抬起头，看着杨超越：“就像现在这样。”
杨超越的眼泪又涌出来。她再次抱住杨凌，这次动作轻柔了很多：“傻瓜...需要别人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超越姐，”杨凌在她怀里轻声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
“先不要告诉哥哥姐姐我找到了。”杨凌说，“也不要告诉其他姐姐们。我想...再给我几天时间。等我真的好了，我自己回去。我不想他们兴师动众地来接我，不想他们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杨超越沉默了很久。
“超越姐，”杨凌的声音带上哀求，“就几天。我保证，等我烧完全退了，伤口完全结痂了，我就回去。求你了。”
杨超越松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她想起这几天找人的绝望，想起方廷皓和婷宜的崩溃，想起其他队员的担心...但她也想起杨凌刚才说的那些话，想起这个女孩眼底深藏的恐惧和渴望。
“好。”杨超越最终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每天跟我报平安，如果不舒服立刻告诉我，不许再硬撑。”
“我答应。”
“还有，”杨超越补充，“民宿在哪？我得知道你在哪里，不然我不放心。”
杨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静心民宿。老板娘姓周。”
杨超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她想起了那个院子，那棵老槐树，那个坐在树下画画的女孩...林辰。
“林辰是你？”她问。
杨凌点头：“周姨给我起的化名。”
“我...我见过你。”杨超越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去过那家民宿，看见你在院子里画画。但我...我没认出来。”
“因为我不想被认出来。”杨凌苦笑，“我连走路的姿势都改了，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超越姐，对不起，我连你都骗。”
杨超越摇摇头，握住她的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你在这里，你安全，你在好起来。”
窗外有鸟鸣，清脆而欢快。阳光终于穿透云层，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昏暗的房间里切出一道金色的线。
杨凌看着那道光线，忽然觉得很累，很安心。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不再需要警惕，不再需要伪装，不再需要一个人对抗所有。
“超越姐，”她轻声说，“我能...睡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睡吧。”杨超越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我在这儿。”
杨凌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眉头舒展，像一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杨超越坐在床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里涌起万千情绪。她拿出手机，想给婷宜发消息，想给火箭少女群里报平安，但想起自己的承诺，又放下了。
她点开微信，找到一个群——这个群只有十一个人，没有杨凌。群名是“找到凌计划”。
最新的一条消息是昨晚发的，傅菁问：“超越，南京那边有进展吗？”
杨超越打字：“找到了。她安全，在恢复。但她请求再给她几天时间，等她好一点自己回来。请大家理解。”
发送。
几乎是立刻，群里炸开了。
吴宣仪：“真的吗？！她真的安全吗？”
孟美岐：“身体怎么样？需要我们去吗？”
yamy：“超越，你确定她没事？”
傅菁：“地址给我们，我们去看她一眼就走。”
徐梦洁：“超越姐，我想她了...”
一条条消息飞快刷屏，全都是担忧和急切。杨超越看着那些文字，眼眶又湿了。她回复：“她需要一点空间。我答应她了。但我保证，她真的在好起来，真的安全。请大家再等几天。也请...暂时不要告诉廷皓哥和婷宜姐。”
群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yamy回复：“知道了。我们相信你。照顾好她，也照顾好自己。”
“谢谢。”
杨超越放下手机，重新看向床上的杨凌。阳光又移动了一些，现在正好照在女孩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想起杨凌刚才说的那句话：“需要别人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是啊。需要爱，需要关心，需要陪伴，从来都不是丢脸的事。丢脸的是明明需要，却不敢承认；明明被爱，却不敢接受。
窗外的南京天空完全放晴了，蓝得像洗过一样。高架桥上车流不息，城市在正常运转。而在这个小小的酒店房间里，时间仿佛变慢了，变轻了，像悬浮在阳光中的尘埃。
杨超越轻轻握住杨凌露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很凉，但脉搏稳定有力。
睡吧，凌。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世界依然在这里，爱你的人也依然在这里。这一次，我们都会学得更好——学如何爱你，也学如何接受你的爱。
雨停了，天晴了。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来。
而我们，总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