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秋风一日紧过一日,带着刺骨的凉意,刮过青阳村,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家家户户低矮的屋檐。院角那几棵老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预示着严冬不远。
陈羽站在修缮一新的院子里,感受着空气中凛冽的寒意,眉头微蹙。他抬眼望去,薄淑萍正领着薄淑秋在院中收回晾晒得干爽的衣物,手脚麻利地折叠着;苏晚晴则坐在窗下,就着天光,捧着一本从县里旧书摊淘来的残破《千字文》,轻声教着依偎在她身边的陈嫣认字;陈泽蹲在鸡窝旁,好奇地看着家里仅有的两只母鸡啄食;陈沐则拿着扫帚,默默地清扫着院角的落叶。幼女小丫在薄淑萍脚边咿呀学步。
画面看似温馨安宁,陈羽心中却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寒冰。
家中存粮不多了。
他转身走进充当仓库的东侧新房一角,掀开米缸的盖子,里面糙米和粳米混杂,已下去大半缸底。旁边口袋里的玉米面和杂豆也所剩无几。算上刚刚融入这个家的三位妻子,如今家中足足有八口人吃饭(四小只加三妻一夫),每日的嚼用绝非小数。村中大部分人家,粮食都只是勉强够自家吃到明年开春,甚至有些人家还需掺杂野菜度日,想要借粮,难如登天。
他和孩子们已经近两年没有正经种过地了。原主疯癫前,家中田地就被偏心父母以各种借口“代管”,实际收成大部分落入了老宅口袋,原主和孩子们全靠村里人偶尔接济和原主偶尔打零工换来的一点粮食,饥一顿饱一顿地熬着。他穿越而来后,忙于稳住脚跟,折腾蜂窝煤,应对官配,修缮房屋,根本无暇也无力顾及田地。如今多了三张口,这粮食危机便骤然凸显。
他回到主屋,从炕席底下摸出那个沉甸甸的旧钱袋,将里面的银钱倒在桌上清点。碎银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卖菜谱得来的五十两,加上第一批蜂窝煤分红得的三百铢(折银三两),原本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加盖两间新房、购买粮食、布匹、油盐酱醋、以及苏晚晴教学用的粗糙笔墨纸张,如同流水般花销出去。如今桌上,只剩下大小不一的碎银,加起来约莫三十两出头。
“再过段时日,天气彻底冷下来,一旦大雪封村,道路不通,就是想买粮,也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陈羽捏着一块冰凉的碎银,心中忧虑。这三十两银子,看着不少,但要购买足够八口人度过漫长寒冬的粮食,恐怕也是捉襟见肘。
必须未雨绸缪。
他起身,准备去找村长陈永贵,商量让蜂窝煤作坊加紧赶制一批货,趁着天气还未彻底寒冷,道路尚通,尽快出售,也好让村里参与的人家,尤其是那十八户“创始户”,能有个余钱购置过冬物资,过个稍微温饱的年。这也算是他这个“顾问”能为村子做的实事。
刚走出房门,却见陈沐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扫帚,站在屋檐下,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这个年纪少有的忧虑。
“爹,”陈沐走上前,声音有些低沉,“是不是……家里的粮食不够了?”
陈羽看着眼前几乎快到自己耳根高的大儿子,心中感慨孩子长得真快,也欣慰他的细心和懂事。他伸手,习惯性地揉了揉陈沐的脑袋,发现儿子的头发硬邦邦的,像他这个人一样,开始有了自己的韧劲。
“是啊,”陈羽没有隐瞒,叹了口气,“咱们家快两年没有种过地,没有收成。以前全靠村里邻里你一口我一口接济,才让咱爷五个活下来。如今家里人口多了,这粮食消耗就大了。”
陈沐沉默了一下,抬头问道:“爹,那开春后,咱们还种地么?咱们家……又多了三个……姨娘。”他提到“姨娘”时,语气还是有些微的不自然,虽然他已经按照父亲的要求改口,但心底那份因亡母而生的执拗,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完全化解。孩子大了,心思重了,想的事情也多了。
陈羽理解地拍了拍儿子日渐宽厚的肩膀,笑道:“种!当然要种!地是根本。不过这事急不来,等开春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冬天熬过去。没事,爹改明儿就去镇上或者县里买粮,总不能让你们饿肚子。”
他顿了顿,想起一事,转移话题问道:“对了,沐儿,你跟你二娘学习识字,进展如何?《千字文》可能认全了?”
提到这个,陈沐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他挠了挠头,支吾道:“二娘教得很耐心……就是……爹,要不……还是您来教我吧?”
陈羽看着儿子窘迫的样子,心中了然。苏晚晴是官家小姐出身,教学风格大抵是温柔细致,循序渐进。而陈沐年纪偏大,又是农家子弟,性子可能更习惯直接、严厉些的方式,或者单纯是觉得跟着年轻貌美的“二娘”学习,有些放不开手脚,不如跟着父亲来得自在。
陈羽想了想,笑道:“好,既然我儿想跟爹学,爹就教你。不过咱可先说好,跟爹学,那可比你跟你二娘学要累得多,规矩也大,要是偷懒耍滑,爹可是会打手心的哟!”他故意板起脸,做出严厉的样子。
陈沐却像是松了口气,挺起胸膛,用力拍了拍,朗声道:“我不怕!我是家中长子,以后要帮爹撑起这个家,再累也不怕!”
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和责任感。
陈羽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因粮食问题带来的些许阴霾。他开怀大笑,用力揽住儿子的肩膀:“好!好小子!有志气!不愧是我陈羽的儿子!”
父子俩的笑声在清冷的院子里传开,引得薄淑萍和苏晚晴都望了过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她们能感觉到,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似乎又更近了一层。
……
次日,陈羽先去寻了村长陈永贵。听闻陈羽关于加紧生产、趁冬前售煤的建议,陈永贵深以为然,立刻召集了相关人手安排下去。作坊再次热火朝天地运转起来。
处理完村里的事,陈羽便开始履行对儿子的承诺——亲自授课。
下午,阳光勉强透过云层,在院中投下淡淡的光斑。陈羽搬了张小桌和几个树墩放在院中,将陈沐、陈嫣,连带着好奇凑过来的陈泽都叫到跟前。苏晚晴也含笑坐在一旁,想看看陈羽如何教学。
陈羽没有直接拿出《千字文》,而是先找了根树枝,在平整过的泥地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沐儿,嫣儿,泽儿,你们看,这是什么字?”陈羽问道。
陈嫣在苏晚晴教导下已认得几个字,小声答道:“是‘人’字。”
“对,是人。”陈羽点头,然后用树枝在“人”字下面添上一横,“人在上,一在下,这念‘天’!我们头顶着的,就是天。”他又在“人”字左面添上一竖,“人靠着一棵树,这念‘休’,休息的休!”
他讲得生动形象,结合着生活常见的景物,连年纪最小的陈泽也听得津津有味,跟着比划。
接着,他又写了“田”、“力”、“男”等字,讲解字形的由来和含义。
“男人,就是在田地里出力气的人!咱们庄稼人,靠的就是力气和这片田!”陈羽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田野的朴实气息。
陈沐眼睛发亮,这种教学方式显然更对他的胃口,他听得格外专注,跟着父亲一遍遍朗读、默写。
苏晚晴在一旁看着,美目中异彩连连。她没想到陈羽的教学方法如此别开生面,不同于书院里夫子们的照本宣科,更贴近生活,易于理解。她心中对这位“相公”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
然而,轻松的开场过后,真正的“严厉”开始了。
陈羽要求陈沐不仅会认,还要会写,写得端正。他用木炭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范字,让陈沐一遍遍临摹。写得不端正,便要求重写;记不住读音释义,便反复提问抽查。
不过半个时辰,陈沐的额角就冒出了细汗,握着小截木炭的手指也有些发酸。但他紧抿着嘴唇,没有丝毫抱怨,依旧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那股倔强和认真的劲头,让陈羽暗暗点头。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陈羽见好就收,“学过的字,晚上睡觉前在脑子里过三遍,明天爹要考你。去吧,帮你大娘劈点柴火。”
“是,爹!”陈沐如蒙大赦,却依旧恭敬地行礼后,才跑去拿柴刀。
陈羽看着儿子跑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陈沐那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的字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课业虽艰,但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而他这个父亲,会陪着他,一起走下去。
当务之急,是明日一早,就得动身去县里,尽快将过冬的粮食买回来。他掂量了一下钱袋,三十两银子,必须精打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