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未亮透,陈羽便揣上那三十两银子,独自一人踏着晨露赶往延昌县城。他深知此行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耽搁。
县城的粮市比往日更加拥挤喧闹,显然不少人都存着和他一样的心思,赶在严冬彻底降临前囤积粮食。米价相较月前已有小幅上涨,糙米已逼近八铢,粳米更是要十五铢往上。陈羽穿梭于各个粮摊之间,精打细算,反复比较。他深知银钱有限,必须合理分配。
最终,他咬牙买了二百斤耐储存的糙米,又买了一百斤稍好些的粳米给孩子们和女子们偶尔改善,再加上一百斤玉米面,五十斤杂豆,以及一些必不可少的粗盐、灯油等物。三十两银子如同流水般花了出去,换回了几大袋沉甸甸的粮食和一些零碎物品。他雇了一辆驴车,将东西小心装载好,自己则跟在车旁,踏上了归途。
回到青阳村时,已是下午申时(约三点多)。秋日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边,将人和驴车的影子拉得老长。驴车吱呀吱呀地驶向村西头陈家小院,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村人的注意。看着车上那鼓鼓囊囊的粮袋,不少村民眼中都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啧,陈大郎这是发了财啊?买这么多粮食!”
“人家是蜂窝煤作坊的顾问,能没点进项吗?”
“也是,这下他们一家子冬天可不用愁了……”
议论声夹杂着各种复杂的目光,陈羽只当未见,他现在只想尽快把粮食卸下车,归置妥当。
驴车刚在自家院门口停稳,听到动静的薄淑萍、苏晚晴等人便迎了出来。看到这么多粮食,众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陈沐更是带着弟妹跑上前,帮着从车上往下搬那些较轻的杂豆口袋。
就在一家人忙碌着卸粮之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老大!你给我站住!”
一声尖利的呵斥传来,只见陈青山、王二梅带着老二陈识和王氏,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王二梅双手叉腰,眼睛死死盯着那几袋粮食,像是要喷出火来。陈青山脸色铁青,陈识则是一副看好戏的阴冷表情,王氏跟在他身后,眼神闪烁。
周围的村民见状,立刻围拢过来,指指点点,都知道有好戏看了。
“爹,娘,二弟,你们这是?”陈羽停下手中的活计,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语气平静地问道。他心中冷笑,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王二梅指着驴车上的粮食,声音拔高,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陈羽脸上:“好你个陈大郎!有钱买这么多粮食,都不知道孝敬爹娘?我和你爹在家里吃糠咽菜,你倒好,在这里大鱼大肉!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陈青山也瓮声瓮气地帮腔:“老大,你现在是能耐了,眼里还有没有爹娘?我们生你养你,就是让你这么对待的?”
陈羽心中怒火升腾,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环视一圈越聚越多的村民,朗声道:“爹,娘,此话从何说起?儿子何时不孝了?该给的孝敬,儿子可曾少过一文?只是如今儿子也已另立门户,家中人口众多,总要为自己一家老小的生计打算。这些粮食,是儿子倾尽所有,预备过冬活命用的,何来大鱼大肉之说?”
“你放屁!”王二梅跳脚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弄那个什么煤,分了那么多钱!盖了新房子,娶了新媳妇,现在又买这么多粮食!你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跟你爹吃用半年了!你就是黑了心肝,只顾着自己享福!”
陈识这时阴恻恻地开口了,他故意提高了音量,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爹娘年纪大了,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拉扯大,如今你日子好过些,多孝敬一些也是应当。再说,你这新娶的弟妹,”他目光不怀好意地扫过苏晚晴和薄淑萍,“看着就是娇生惯养的,这每日的嚼用恐怕不小吧?为了外人,苛待亲生父母,传出去,我们陈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这话极其恶毒,不仅坐实陈羽不孝,还暗指苏晚晴等人是拖累,挑拨离间。
陈羽眼神一厉,正要反驳,一个清冷而沉稳的声音却先他一步响起。
“二叔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晚晴上前一步,站到了陈羽身侧。她虽穿着粗布衣裙,但身姿挺拔,面容平静,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她先是对着陈青山和王二梅微微福了一礼,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公公,婆婆。”苏晚晴声音清晰,不卑不亢,“夫君此次购粮,实乃无奈之举。家中存粮已尽,八口人嗷嗷待哺,寒冬将至,若无储备,恐有冻饿之虞。夫君身为一家之主,虑及于此,倾尽家资购粮,是为尽责。至于孝敬公婆,夫君从未忘却。只是如今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公婆与二叔同住,二叔家中亦有存粮,想必不至让二老冻馁。若公婆果真缺衣少食,夫君身为长子,纵使自家艰难,也必会匀出口粮奉上。但若只因见夫君购粮便前来责难索要,恐非为长辈之道,亦有失偏颇,难免让村中乡邻笑话。”
她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既点明了陈羽购粮的必要性和自家困境,又守住了孝道的底线,还将矛头引向了同样有赡养义务且家境似乎更好的陈识一家,最后更是抬出了“村中乡邻”的看法。
一番话下来,围观的村民纷纷点头,低声议论起来:
“这新媳妇说得在理啊!”
“是啊,陈大郎一家以前多难,现在刚缓过劲,买点粮食过冬怎么了?”
“陈老栓和他婆娘就是偏心,看大儿子好了就来闹……”
“老二家不是刚买了粮食吗?怎么不见他拿出来?”
听到周围的议论声,陈青山和王二梅脸色更加难看,却又一时找不到话反驳。陈识被苏晚晴当众戳破心思,尤其是那句“二叔家中亦有存粮”更是让他恼羞成怒。他眼见爹娘被苏晚晴镇住,自己精心挑拨的言语被轻易化解,顿时将怒火转向了苏晚晴。
“哪里轮得到你一个罪臣之女在这里指手画脚!”陈识面目狰狞,指着苏晚晴厉声喝道,“你苏家满门抄斩,你不过是个充入教坊司的官奴!侥幸被配给我大哥,不思安分守己,竟敢在此挑拨我们兄弟父子关系!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罪臣之女”、“官奴”这些字眼如同毒针,狠狠刺向苏晚晴。她身体微微一晃,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和屈辱。这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疤,此刻被陈识当着全村人的面血淋淋地揭开。
“不准你骂我二娘!”
“坏人!不许欺负二娘!”
两声带着哭腔的童音几乎同时响起!
只见陈嫣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推了陈识一把!陈沐则一个箭步挡在了苏晚晴身前,虽然个子还不如陈识高,却挺直了脊梁,怒视着陈识,眼神像刀子一样!连年纪最小的陈泽,也跑过来紧紧抱住了苏晚晴的腿,对着陈识喊道:“你是坏人!”
孩子们本能般的维护,让苏晚晴冰冷的内心瞬间涌入一股暖流,眼眶顿时红了。薄淑萍和薄淑秋也立刻站到了苏晚晴身边,同仇敌忾地看着陈识。
这一幕,让围观的村民彻底看不下去了。
“陈老二!你太过分了!”
“欺负女人孩子,算什么本事!”
“就是!人家苏娘子说得句句在理,你辩不过就揭人伤疤,忒不是东西!”
“陈老栓,王二梅!你们就这么看着老二欺负他嫂子?还要不要脸了!”
群情激愤,指责声如同潮水般涌向老宅几人。
陈羽看着脸色苍白、强忍泪水的苏晚晴,看着勇敢挡在她身前的孩子们,听着村民们对老宅的斥责,心中积压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
就在陈识被众人骂得脸色铁青,犹自不服气地想再说什么时,陈羽动了!
他身形如电,几步跨到陈识面前,在陈识惊恐的目光中,右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一把揪住了陈识的前襟!
“陈识!我给你脸了是吧!”陈羽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凛冽的杀意。
“你……你想干什么?!”陈识吓得魂飞魄散,想要挣扎,却发现陈羽的手如同焊在他身上一般,纹丝不动。
“干什么?”陈羽嘴角勾起一抹森寒的弧度,“我上次就警告过你,管好你的嘴!你既然不听,那我就帮你长长记性!”
话音未落,陈羽左拳已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砸在了陈识的腹部!
“呕——!”陈识双眼暴突,胃里翻江倒海,痛得弯下腰去,发出痛苦的干呕。
这还没完!陈羽揪着他前襟的手猛地向下一按,同时右膝狠狠向上一顶!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鼻梁骨碎裂的清脆声,陈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鼻血瞬间喷涌而出,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捂住脸在地上翻滚哀嚎。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陈青山和王二梅反应过来,陈识已经满脸是血地躺在了地上。
“啊!我的儿啊!”王二梅发出杀猪般的尖叫,扑到陈识身上。
“陈大郎!你……你敢殴打亲弟!反了!反了!”陈青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羽,却不敢上前。
陈羽甩了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哀嚎的陈识,以及惊慌失措的父母,声音如同寒冰,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陈识,你给我听好了!苏晚晴现在是我陈羽明媒正娶的妻子!谁再敢拿她的出身说事,欺辱于她,犹如此桩!”
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用来拴驴的木桩上,“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木桩应声而断!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被陈羽这雷霆万钧的气势和骇人的力道震慑住了。
陈羽目光冰冷地扫过陈青山和王二梅:“爹,娘,若还想维持这点表面上的情分,就管好你们自己和老二一家!若再敢来我门前无理取闹,别怪我不念血脉之情!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惊雷炸响。
陈青山和王二梅吓得一哆嗦,看着儿子那冰冷无情的眼神,再看看地上满脸是血、哀嚎不止的二儿子,以及周围村民鄙夷愤慨的目光,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大儿子,早已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了。
两人终究没敢再放狠话,王氏也战战兢兢地上前,和陈青山一起,费力地搀扶起惨哼不止的陈识,在一片指指点点和唾弃声中,灰溜溜地逃离了现场。
望着他们狼狈的背影,陈羽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他转身,看向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复杂的苏晚晴,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坚定:“没事了,以后没人敢再那样说你。”
苏晚晴看着他,看着他为了维护自己不惜与家族彻底撕破脸,看着他那尚带着怒意却给予自己无限安全感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颤音的:“嗯。”
陈沐、陈嫣、陈泽也围了过来,小手紧紧抓住她和陈羽的衣角。
薄淑萍轻声道:“相公,粮食……我们先搬进去吧。”
陈羽点点头,对周围还未散去的村民拱了拱手:“多谢各位乡邻主持公道,陈羽感激不尽。”
村民们纷纷摆手,说着“应该的”、“陈顾问别客气”之类的话,看向陈羽一家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和同情。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但陈羽知道,与老宅的裂痕已无法弥补,陈识今日受此大辱,必定怀恨在心。未来的路,恐怕还会有更多的波折。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守护好这个刚刚凝聚起来的家。他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和孩子们,眼神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