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沉重的祠堂大门在钟声中缓缓洞开,露出里面幽深肃穆的景象。列祖列宗的牌位层层叠叠,静默地俯瞰着堂前即将上演的人伦悲喜剧。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陈旧木料混合的气息,更添几分庄严与压抑。
村长陈永贵与几位族老面色凝重,率先步入祠堂,在祖宗牌位前站定。陈羽、陈石、陈川三兄弟互望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绝,随即带着家小,挺直脊梁,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围观的村民也屏息凝神,簇拥在祠堂门口,伸长了脖子向内张望。
陈青山和王二梅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是被几个同宗晚辈半搀半架着拖进来的,瘫坐在靠墙的条凳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陈识则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地扫过站在堂中的三个兄弟,尤其是为首的陈羽,那目光如同毒蛇,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祠堂内,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此刻复杂难言的人心。
陈永贵作为一族之长,沉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祠堂内回荡:“今日开祠堂,乃因陈青山一脉,家宅不宁,父子失和,兄弟阋墙,已至难以维系之境。陈羽、陈石、陈川三人,联名请求分家异户,另立门户。此事关乎人伦礼法,更关乎我青阳村陈姓一脉之风气。诸位族老,列位宗亲,皆可评议。”
他话音刚落,一直沉默阴冷的陈识,如同蛰伏的毒蛇猛然窜出,厉声喝道:“我不同意!”
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族老和门口的村民,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仿佛维护纲常礼法的正气(尽管显得无比虚伪):“永贵伯,各位族老!《大宁律》明载,‘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孙不得别籍异财’!此乃朝廷法度,维系人伦纲常之根本!他们今日行为,乃是忤逆!是挑战国法!你们若允了他们,便是纵容不孝,对抗朝廷!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直接将“不孝”的帽子扣死,更是抬出了“对抗朝廷”这顶足以压死人的大帽子!果然,几位族老脸色微变,门口一些年纪大、思想守旧的村民也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在这个皇权不下乡、宗族自治为主的年代,朝廷律法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谁也不敢轻易触碰。
陈识见镇住了场面,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挑衅般地看向陈羽。
然而,陈羽面对这扣下来的滔天罪名,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蹩脚戏子表演。他心中冷笑:跟我玩律法?玩文字游戏?掐头去尾,断章取义?老子前世在信息爆炸时代,见过的套路比你吃的饭都多!就你这点道行,连幼儿园水平都算不上!
他不慌不忙,甚至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衣袖,这才迎上陈识的目光,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老二,你倒是熟读律法。”他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不过,读书最忌一知半解,断章取义。你只记得‘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孙不得别籍异财’,那你是不是忘了,《大宁律·户婚律》后面紧接着还有一句——‘若祖父母、父母令别籍……及子孙妄继人后者,徒二年’?其下更有注解,‘谓祖父母、父母得令子孙异财,不得令其别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露思索的族老和村民,清晰地解释道:“意思是,父母在世,子孙不能擅自分家分户。但律法同样规定,若是父母‘令’子孙分家,或者子孙有‘妄继人后’等重大过错,则另当别论。并且,律法区分‘异财’(分割财产)和‘别籍’(另立户籍),父母可以允许子孙‘异财’,即分割财产各自过日子,只是不能‘别籍’,即不能单独立户,户籍仍需在父母名下。当然,若父母同意,或情有可原,经由宗族裁定,报备官府,‘别籍’也非绝无可能。”
陈羽这番引经据典、条理清晰的解释,如同拨云见日,瞬间将陈识那看似无可辩驳的指控化解于无形!他不仅指出了陈识的断章取义,更是指明了在“父母令”或“情有可原”的情况下,分家乃至分户并非完全触犯律法,尤其强调了“异财”(分割财产)的可行性!
“你……你胡说!”陈识脸色瞬间涨红,他哪里真正深入研究过律法,不过是道听途说,拿来唬人罢了,被陈羽当众戳穿,顿时恼羞成怒,却又无从反驳。
陈羽却不理会他,转向村长和族老,拱手道:“永贵伯,各位族老明鉴。今日之事,并非我兄弟三人擅自妄为。实是父母行事不公,苛待儿孙,已失慈爱之心;兄弟陈识,屡次挑衅构陷,已无手足之情。家宅不宁,伦常已失,此乃‘情有可原’之重大缘由!我兄弟请求分家异财,正是为了平息纷争,各安生计,以免酿成更大祸患,此亦符合律法‘敦睦风俗’之本意。至于户籍,若能分则分,若不能,先行‘异财’,划清产业,各自过活,亦无不可。一切,但凭宗族秉公裁断!”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既遵循了律法框架,又充分陈述了分家的必要性与合理性,将主动权交还给了宗族,姿态做得十足。
陈永贵和几位族老闻言,纷纷点头,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陈羽不仅拿出了解决困境的办法,连律法漏洞(或者说灵活运用之处)都考虑到了,这份心智,让他们不得不服。相比之下,陈识那点粗浅的伎俩,显得如此可笑。
“陈羽所言在理。”陈永贵沉声道,“家宅不宁,父子兄弟失和至此,强行捏合,无异于抱薪救火。分家异财,势在必行!至于户籍,待异财之后,视情况再议,或由村里出具文书,说明情况,报备县衙户房亦可。”这算是给分家定了性,也留下了操作空间。
陈识见大势已去,气得浑身发抖,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陈羽。
就在这时,一直瘫软在地、仿佛认命了的王二梅,不知从哪里又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搀扶,如同护崽的母狼般窜了起来,尖声叫道:“分家!好!分就分!但想就这么白白分出去,没门!”
她双手叉腰,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刻薄与贪婪,指着陈羽,唾沫横飞:“陈大郎!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能耐吗?想分家可以!你必须一次性给我们老两口二十两现银!算是补偿我们这些年的养育之恩!还有,以后每个月,你必须给我们半石精米,三百铢钱的养老钱!”
她又指向陈石和陈川:“你们俩!每个月也得给我们一百斤粮食,一百铢钱!少一个子儿,这个家就别想分!我们就去县衙告你们忤逆不孝!”
这贪婪无比、狮子大开口的条件一出,祠堂内外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二十两现银!每个月半石精米加三百铢钱!这对于普通农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要知道,一个壮劳力辛苦一个月,也未必能挣到三百铢!陈石和陈川更是脸色惨白,他们本就家境困难,哪里负担得起每月一百斤粮和一百铢钱?
这哪里是养老?这分明是扒皮抽髓,不给他们活路!
陈青山也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哑着嗓子帮腔:“对!必须给!不给就别想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陈羽身上。看他如何应对这赤裸裸的、以“孝道”为名的敲诈勒索。
陈羽看着眼前这对如同吸血水蛭般的父母,心中最后一丝因为血脉而产生的涟漪也彻底平复。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丝决绝的嘲讽。
他没有看王二梅,而是直接望向村长和族老,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
“永贵伯,各位族老,大家都听到了。这就是我陈羽的亲生父母,在我等决意分家之时,提出的‘养老’之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锤击在每个人心上:
“这,不是养老,这是要逼死我们三兄弟,好将我们最后一点血肉,都榨出来,去供养他们那‘宝贝’的二儿子!”
“这样的‘父母之恩’,我陈羽,承受不起!”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冰冷地扫过王二梅和陈青山,“既然他们要算这笔账,那今天,我们就当着列祖列宗和全村宗亲的面,把这十几年、二十几年的账,一笔一笔,算个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