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羽于青阳村祠堂与五村代表敲定砖窑厂与蜂窝煤作坊发展大计的同时，二十多里外的夏西镇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辰时末（上午九点），镇上的积雪已化得七七八八，只余背阴处还有些顽固的冰碴。街道上泥泞不堪，行人步履匆匆，早市的喧嚣渐渐散去。梁氏酒肆刚刚卸下门板，开始新一日的营生，空气中还残留着隔夜的酒气与清冷的晨风混合的复杂味道。
后宅狭小的饭厅里，梁林氏（本名林云秀）正与六岁的儿子石头对坐着吃早饭。简单的稀粥，一碟咸菜，两个杂面馍馍。石头吃得小脸鼓鼓囊囊，林云秀却没什么胃口，只是小口啜着米粥，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轻愁。年节前后，酒肆生意比平日稍好些，但也仅是勉强维持。夫家族人已有许久未曾露面，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反而让她心中隐隐不安。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碗筷还未收起，就听前面店堂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喧哗，紧接着，通往后宅的布帘被人粗暴地一把掀开！呼啦啦涌进来五六个人，为首的正是她那多年不见的公婆——梁老栓和他的婆娘梁王氏。紧随其后的，是她那游手好闲、眼高于顶的小叔子梁老四，以及几个平日里与梁老四厮混、面色不善的本家叔伯兄弟。一行人将本就狭小的饭厅挤得水泄不通，带来一股室外的寒气与咄咄逼人的气势。
石头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手里的馍馍掉在桌上，怯生生地往母亲身边缩了缩。林云秀心中咯噔一下，强自镇定地放下碗筷，起身将儿子护在身后，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公爹，婆婆，四弟，各位叔伯，今儿是什么风把您们吹来了？快请坐。”说着便要转身去拿凳子。
“坐什么坐！”梁王氏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她，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林云秀，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语气刻薄，“林云秀，我们老梁家可没亏待过你！守着我梁家的产业，这大过年的，也不见你去老宅给公婆磕个头？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梁老栓沉着脸，吧嗒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扫过这略显寒酸的饭厅，没说话，但那不满的态度显而易见。
梁老四则双手抱胸，吊儿郎当地晃着一条腿，阴阳怪气地接话：“嫂子，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经营这酒肆，像什么样子？知道的说你为亡夫守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老梁家没人了，要靠个寡妇撑门面！平白让人笑话！”
林云秀心知来者不善，这分明是找茬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屈辱和愤怒，语气依旧保持着平静：“公婆教训的是，是儿媳疏忽了。只是年下店里忙乱，石头又小，一时抽不开身……”
“忙？忙到连孝顺公婆的工夫都没有？”梁王氏根本不听解释，声音又拔高了几分，“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今天我们把话挑明了说，这酒肆，你一个妇人带着孩子，终究撑不起来！迟早让人骗了去！不如趁早交出来，让你小叔子他们替你经营！你也能轻省轻省！”
梁老四立刻接口，脸上堆起虚伪的笑：“是啊嫂子，你放心，交给我，保证把酒肆经营得红红火火！赚了钱，少不了你和大侄子的花用！”
梁老栓这时也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长辈威严”：“云秀啊，你婆婆和四弟说得在理。石头是我们梁家的长房长孙，总不能一直跟着你在这种地方厮混。你把酒肆交给你四弟打理，带着石头跟我们回老宅去住，有我和你婆婆帮着照看孩子，你也好安心守节。”
图穷匕见！林云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们这是要明抢！不仅要夺走亡夫留给她们母子唯一的生计依靠，连儿子都想抢走！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她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或贪婪、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嘴脸，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硬顶是顶不住的，他们既然敢来，必然是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如何斗得过这一大家子人？
电光火石间，林云秀想起了陈羽。想起他沉稳的眼神，想起他偶尔提及生意时那种自信与从容。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心扉！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预料中的愤怒和抗拒，反而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甚至带着几分感激的神情，语气也变得异常柔和：
“公爹，婆婆，四弟，你们……你们说得太对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梁家众人都是一愣，准备好的后续逼迫说辞卡在了喉咙里。
林云秀继续用那种带着委屈和庆幸交织的语调说道：“不瞒公婆和四弟，儿媳一个人撑着这酒肆，实在是……实在是力不从心，苦不堪言啊！你们能体谅儿媳的难处，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儿媳真是……真是感激不尽！”
“烂摊子？”梁老四眉头一皱，察觉有些不对，“嫂子，你这话什么意思？这酒肆不是每日都有进账吗？”
林云秀重重叹了口气，眼圈瞬间就红了（一半是演技，一半是真委屈），拿起桌上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作势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声音带着哽咽：
“四弟，你只看到每日有几个铜板进账，哪里知道嫂子的难处！这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雇伙计要工钱，进货赊账要还钱，这屋子年年要修葺……去岁年景不好，生意清淡，早已是入不敷出，寅吃卯粮了！”
她抬起泪眼朦胧（努力挤出来的）的眼睛，看向公婆，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担忧：“公爹，婆婆，你们愿意让四弟接手，真是帮了儿媳天大的忙了！只是……只是这酒肆如今还欠着不少外债，儿媳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们既然要接手，那这些债务，自然也该一并接过去才是正理，总不能让四弟刚接手，就被人天天上门追债吧？那岂不是寒了四弟的心，也坏了我们梁家的名声？”
梁老栓和梁王氏的脸色顿时变了。梁老四更是急声问道：“欠债？欠了多少？欠谁的？”
林云秀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数，语气“无辜”又“无奈”：
“镇东头刘家酒坊，去岁秋冬赊欠的酒水钱，连本带利，约莫有……十五两银子。”
“李记杂货铺，日常用的油盐酱醋、碗碟家什，也欠了不下八两。”
“还有王记粮油铺的米面钱，大概五两。”
“哦，对了，”她仿佛刚想起来，补充道，“去年屋顶漏雨，请人修缮，工料钱还欠着镇上的孙木匠三两银子没结。”
“零零总总算下来，怕是不下三十两银子了。”
她每报出一个数字，梁家众人的脸就白一分。三十两银子！对于普通庄户人家，这简直是一笔天文数字！梁老栓拿着旱烟袋的手都开始哆嗦了。
“不……不可能！”梁老四失声叫道，脸上那点虚伪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和恼怒，“我前些日子还偷偷来看过，生意明明还行！怎么会欠这么多？！”
林云秀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凄苦：“四弟啊，你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那点进账，光是还旧账的利息和应付日常开销就紧紧巴巴，哪里还有余钱？要不是靠着往日积攒的一点信誉，和……和店里还有别人入了点股，年底分红勉强抵了些窟窿，这店早就开不下去了！可那分红，也就够我们母子勉强糊口罢了。”
她特意模糊地提了一句“别人入股”，既增加了债务的真实性（有人入股说明店还有价值，但亏损也是真的），又埋下了一个伏笔（暗示这店不是她想给就能全给的）。
梁王氏尖声道：“云秀！你……你怎么搞的！怎么会欠下这么多饥荒？！”
梁老栓也沉声道：“是啊，云秀，这数目……未免也太大了些！”
林云秀拿起那块抹布，这次是真觉得委屈，眼泪差点掉下来（半真半假）：“公爹，婆婆，这开门做生意，哪有只赚不赔的？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以现在就去刘家酒坊、李记杂货问问，看我林云秀有没有半句虚言！账本都在这里，白纸黑字，画押按了手印的！”
她说着，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几本皱巴巴的账册（上面确实记录着一些往来，但数额被她刚才临时夸大了一倍不止），重重拍在桌上。
看着那厚厚的账册和林云秀悲愤的神情，梁家众人顿时哑火了。他们欺负孤儿寡母在行，但真要他们去接手一个负债三十两银子的“烂摊子”，还要面对那些镇上的商户，他们哪有那个胆量和本事？三十两银子，把他们老梁家整个卖了也凑不齐啊！
饭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人，此刻面面相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梁老四像泄了气的皮球，眼神闪烁，不敢再看那账本，更不敢提接手的事了。梁老栓和梁王氏也是骑虎难下，答应接手？那是跳火坑！不答应？刚才的话已经放出去了，脸面上实在挂不住。
最后还是梁老栓干咳两声，勉强找了个台阶下：“这个……云秀啊，既然……既然店里这么艰难，那……那你就先辛苦撑着吧。这债务……唉，我们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声音越来越低，底气全无。
梁王氏也赶紧附和：“对对对，你先撑着，等……等家里宽裕了再说……” 边说边给儿子和本家兄弟使眼色。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饭厅里一片狼藉和令人窒息的沉默。石头吓得扑进母亲怀里，小声啜泣起来。
林云秀紧紧抱着儿子，身体因为后怕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看着那帮人灰溜溜消失的方向，心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悲凉。她知道，这次只是暂时用“债务”吓退了他们，但他们绝不会死心。这梁氏酒肆，就像一块肥肉，始终被群狼环伺。
她走到窗边，望着街道上为生计奔波的人群，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陈羽的身影。那个男人，他有力量，有担当，更有打破僵局的智慧和勇气。或许……只有他，才能真正帮自己和石头摆脱这无尽的困境？
可是……自己一个寡妇，又该如何开这个口？他又会愿意卷入这摊浑水吗？
林云秀倚着窗棂，望着青阳村的方向，怔怔出神，心中乱成一团麻。
……
与此同时，青阳村祠堂的会议也已接近尾声。
各项事宜基本敲定，众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干劲。陈羽详细安排了接下来几天的工作：由陈永贵牵头，组织人手开始砖窑厂址的初步平整；他自己则要带人实地勘测新作坊地址，规划功能区划；陈石负责联络之前合作过的工匠，准备建材；陈川则继续跟进各村联络协调事宜。
散会后，陈羽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信步走向村外的小河边，那里是他选定的新作坊址。他需要一个人静静，梳理一下思路，确保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走得稳妥。
春寒料峭，河面的冰层已开始融化，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岸边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摇曳。陈羽站在高处，俯瞰着这片即将焕发新生的荒地，脑海中勾勒着作坊的蓝图：整齐的工棚、宽阔的晾晒场、严格分隔的防火带……
然而，一丝隐隐的不安，如同这初春的寒风，悄无声息地钻入他的心底。这不安，并非来自即将开展的事业，而是来自人性。他想起了老宅那边，陈识父子昨日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想起了梁林氏酒肆可能面临的麻烦，甚至想到了这五个村庄联合后，内部可能产生的利益纷争。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陈羽喃喃自语。他知道，事业的扩张，必然伴随着矛盾的激化和风险的增加。内部的蛀虫，外部的觊觎，官场的盘剥，乃至天灾人祸，都可能在不经意间袭来。
但很快，他眼中的犹疑便被坚定所取代。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受着肺叶的刺痛，反而更加清醒。退缩解决不了问题，唯有迎难而上，不断壮大自身，才能在这世道更好地活下去，守护好他想守护的一切。
“砖窑要建，作坊要扩，安全要抓，内部的隐患，也要尽早排查清除！”他握紧了拳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老宅的方向，又望向夏西镇，“是时候，该彻底解决一些潜在的麻烦了。”
他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村里走去。阳光穿过云层，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坚定而执着。青阳村的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平静。而陈羽，已然做好了迎接风浪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