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绪二十五年,正月十六。
旧岁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爆竹硝烟和年夜饭的油腻气味,但时节已悄然滑入初春。清晨,料峭的寒风依旧刺骨,远比严冬那种干冷更添几分湿漉漉的侵彻力,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陈羽早早便醒了。他轻轻挪开苏晚晴搭在他胸口的手臂,又为另一侧睡得正沉的薄淑萍掖了掖被角。炕下的蜂窝煤炉经过一夜燃烧,只剩些许余温,使得屋内虽不至于寒冷,却也远谈不上暖和。他迅速套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的旧棉袄,紧束衣带,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外间灶膛里,薄淑萍临睡前埋下的火种尚未完全熄灭,他添了几块耐烧的柴根,又小心夹起两块蜂窝煤放入灶上的改良煤炉里,盖上炉盖。很快,橘红色的火苗便重新欢快地舔舐起来,驱散着清晨的寒意。他提起陶罐,想去院中水缸里打水,却发现水面结了一层薄冰,用瓢敲开,舀了水,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
米粥在锅里咕嘟着,蒸汽氤氲,带来一丝暖意。陈羽望着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色,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今天的正事上。年过完了,雪也化了,蛰伏了一冬的土地和人心都该活动起来了。眼下最紧要的有两件事:一是与村长及周边几个村落敲定合建砖窑厂的所有细节,争取月底前动土开工;二是扩大蜂窝煤作坊的规模,并必须同步加强防火和安全措施。上次雪灾中作坊超负荷运转,虽未出大纰漏,但也给他敲响了警钟,安全生产重于泰山。
他盘算着:砖窑是长远之计,关系到未来建房、乃至更广泛的用途,必须尽快落实。蜂窝煤是眼前的现金流和民生根本,扩大规模势在必行,但安全红线绝不能碰。今天中午的会议,至关重要。
“相公,怎么起这么早?”苏晚晴披着外衣,揉着惺忪睡眼从里间出来,看到陈羽已经在灶前忙碌,连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粥勺,“这些事我来就好,你再歇会儿。”
陈羽笑了笑,将位置让给她:“醒了就睡不着了。想着今天的事,索性起来活动活动。粥快好了,等淑萍和淑秋起来,再热点干粮就好。”
苏晚晴看着他被灶火映照得有些发红的脸庞,轻声道:“相公也别太劳神,事情总要一件件做。”
正说着,薄淑萍也起来了,加入准备早餐的行列。很快,米粥的香气弥漫开来,孩子们也被唤醒,小院里充满了清晨的活力。陈沐帮着照看弟弟妹妹洗漱,陈嫣则乖巧地摆着碗筷。一家人围坐在温暖的灶间,吃着简单的早饭,讨论着开春后的打算,气氛温馨而充满希望。
与村西头小院的勃勃生机相比,村中心的老宅,则依旧沉浸在一片令人压抑的冷清和算计之中。
陈识裹着厚厚的旧棉袍,缩着脖子,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儿子陈进安的房间。陈进安已经起身,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仔细整理着自己那身代表童生身份的青色长衫,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矜持和优越感。
“进安,年过完了,再过几日你也要回县学读书了。”陈识搓着手,凑到儿子身边,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急切和贪婪,“你看,爹年前跟你说的那事儿……到底咋样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大把好处都占尽吧?”
陈进安手上动作不停,透过铜镜的反射,瞥了父亲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与他少年面容极不相称的、老练而轻蔑的弧度。他慢悠悠地整理好衣领,这才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一脸焦躁的父亲,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
“爹,您啊,就是性子太急。这种事,急有什么用?”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小缝,冷风瞬间灌入,让他打了个激灵,也让他更加清醒。他望着村西头方向,虽然看不到陈羽家,但仿佛能想象到那边的忙碌景象,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嫉妒和野心的光芒。
“让大伯先去弄。”陈进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冷冰冰的算计,“让他去折腾,去费心费力,去把那个什么蜂窝煤的名声打响,把摊子铺开。他现在搞得越大,投入越多,将来……不就越是给咱们做嫁衣么?”
陈识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兴奋的光彩,用力一拍大腿,险些控制不住音量:“高!实在是高!还得是我儿!读书人就是脑子活络!对对对!先让老大嚣张,让他把路蹚平了,等果子熟了,咱们再去摘!嘿嘿……”
他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钱流入自己口袋的场景,激动得满脸通红。
陈进安看着父亲那副迫不及待的丑陋嘴脸,心中冷笑更甚。他轻轻关上窗户,阻隔了父亲的聒噪和寒意,转身坐回床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和更深层的谋划:
“爹,您就放心吧。儿子心里有数。您在村里,也多留意着大伯那边的动静,特别是那蜂窝煤的方子和关键处,有机会就……多打听打听。等时机成熟,儿子自有办法。”
“好!好!爹都听你的!”陈识连连点头,此刻在他眼中,儿子简直就是能带他飞黄腾达的诸葛再世。
然而,陈进安低垂的眼眸中,却掠过一丝阴狠与不屑。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陈羽那个日益兴旺的小院方向,心中暗道:“我的好父亲啊,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就算真让你拿到了方子,你以为我会乖乖交给你吗?那可是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有了它,我在县学里何须再看人脸色?何愁不能结交权贵、铺平仕途?到时候,金山银山,都是我的!你们……就在这破村子里,继续做你们的清秋大梦吧!”
父子二人,同处一室,各怀鬼胎。一个做着不劳而获、夺人家产的美梦,一个则谋划着更阴险的背叛与独占。贪婪与算计,如同房间内挥之不去的霉味,在这初春的早晨,酝酿着致命的毒计。
……
巳时初刻(上午九点),青阳村祠堂。
这里比过年时更加热闹。不仅本村的村长陈永贵、陈、王、林三姓族老到齐,连下柳村、申北村、靠山村、河口村这四个在雪灾中与青阳村结下“雪中情谊”的村落代表——多是村长或德高望重的族老,也齐聚一堂。祠堂中央,那个燃烧着的蜂窝煤炉使得室内温暖如春,与室外的春寒形成鲜明对比。
陈羽作为核心人物,坐在陈永贵下首。他面前摊开着几张画满标记的糙纸,上面是他连日来熬夜规划的砖窑厂选址、初步结构以及蜂窝煤作坊扩建暨安全规范草案。
会议开始,陈永贵首先发言,肯定了去岁蜂窝煤带来的好处,尤其是雪灾中的巨大作用,并隆重介绍了陈羽以及联合周边村落共同发展的构想。
陈羽站起身,向各位村老代表拱手施礼,然后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地开始阐述他的计划。
他先谈砖窑厂:“诸位长辈,各位乡邻。砖窑之利,在于长远。青砖坚固耐用,远胜土坯。我等合建砖窑,一则可满足自身建房所需,改善居住;二则可出售砖瓦,增加各村收入;三来,砖窑本身亦需人工,可吸纳村中闲散劳力。我已初步选定村南废弃的土坡为址,那里土质合适,取土方便,且远离民居,避免烟尘扰民。这是选址图和初步建造设想……”他将图纸传递给众人观看,并详细解释了建窑的步骤、成本估算(主要由前期蜂窝煤利润垫付,各村按未来受益或出资比例分担)、以及建成后的管理模式(成立联合管理会)。
几位外村的代表听得极为认真,不时发问。下柳村的黄老汉(陈羽岳父)自然是全力支持。申北村、靠山村、河口村的代表在雪灾中深受青阳村援助之恩,对陈羽的人品和能力颇为信服,加之砖窑确是看得见的好处,经过一番讨论,均表示原则上同意,细节可再磋商。
接着,陈羽话题转到蜂窝煤作坊的扩建和安全上。他神色变得严肃:“去岁雪灾,作坊日夜赶工,虽保障了暖意,但也暴露出隐患。作坊紧邻民居,煤炭堆放、煤饼晾晒皆需场地,且防火乃是重中之重,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他拿出另一份草案:“故此,我提议,将作坊迁至村外河边那片荒地,重新规划。划分出明确的原料区、生产区、晾晒区、成品堆放区,各区之间留出足够的防火间距。同时,订立严格规章:作坊内严禁明火,夜间必须熄炉,专人巡查;河边备足沙土、水缸等灭火之物;所有工人须熟记安全规程。扩建后,产量可增三倍,不仅能满足本村及联盟村需求,还可尝试向更远的村镇销售。”
他强调:“赚钱重要,但人命关天!安全上的投入,一分都不能省!此事,我意已决,还望各位鼎力支持!”
陈羽这番考虑周全、尤其是将安全提到如此高度的言论,让在座所有长者动容。他们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因疏忽而酿成的惨剧,深知陈羽所言非虚。
陈永贵率先表态:“大郎考虑得极是!安全第一!就按你说的办!村里全力支持!”
其他村老也纷纷附和:“陈顾问高瞻远瞩!我等没有异议!”
“是该如此!不能让大伙儿暖了身子,却悬着心!”
中午的会议,在热烈而务实的气氛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最终,五项基本原则得以敲定:
1. 青阳村牵头,五村合股,共建砖窑厂于村南土坡,本月底择吉日动土。
2. 蜂窝煤作坊立即启动搬迁扩建计划,新址定于村外河边荒地,安全规范同步严格执行。
3. 成立“五村联合理事会”,由各村推举代表,共同管理砖窑厂及蜂窝煤作坊事宜,利益按约定比例分配。
4. 陈羽作为技术总顾问和主要发起人,享有相应的管理权和分红比例。
5. 各村承诺提供必要的人力、物力支持,并遵守共同订立的规章。
会议结束时,已过午时。阳光终于勉强穿透云层,带来些许暖意。陈羽与各位村老代表拱手道别,望着他们或骑马或步行离去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干事创业的激情。他知道,迈出这一步,青阳村乃至这五个村庄的命运齿轮,将开始真正加速转动。
然而,当他转身,目光不经意扫过老宅方向时,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又微微绷紧。陈识父子昨日拜年时的丑恶嘴脸犹在眼前。他深知,内部的阻碍或许暂时消除,但外部的觊觎和家族内部的阴暗算计,绝不会因为他的努力和善意而消失。春寒料峭,万物复苏,但蛰伏的毒蛇,也往往在这个季节,开始吐出它们冰冷的信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陈羽在心中默念,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谁想阻挡我和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就得先问问我陈羽答不答应!”他迈开大步,朝着那个炊烟袅袅、充满温暖和等待的家走去。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他已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