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赏赐的百两黄金,换算成白银便是整整一千两。这是一笔足以在乡下地方置办下一份丰厚家业的巨款。陈羽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财富冲昏头脑,反而更加清醒。他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这份荣宠和财富固然光鲜,却也如同立在田间的稻草人,不知会引来多少暗处的窥探。尽快将浮财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能够持续产生收益的产业,并巩固自身在村里的根基,才是当务之急。
他首先找到了村长陈永贵和几位族老,态度恭敬地提出,希望用银钱将自己以及老三陈石、老四陈川新房周边的宅基地正式买断下来,明确地契。此举一是为了避免日后老宅那边再生事端,借着“家族共有”的名义来纠缠;二也是向村里表明,他陈羽虽得了皇恩,却依旧守青阳村的规矩,并非恃宠而骄之辈。
陈永贵等人自然无有不允。这本就是村里默许给有功之人的优待,如今陈羽主动提出购买,价格公道,手续合规,他们乐得成全。很快,三份红契地契便交到了陈羽三兄弟手中。陈石和陈川拿着那盖着官府大印的地契,手都有些发抖,这意味着他们真正拥有了这片安身立命之所,心中对大哥的感激更甚。
紧接着,陈羽又通过村长的关系,在邻近几个村子,陆续购置了近百亩中等成色的田地,总计花费二百余两白银。他没有选择集中连片的上等水田,那样太过扎眼,容易惹人红眼。他选择的这些田地,分布相对零散,有旱地也有水浇地,土力尚可,价格适中。
对于这些田地的用途,陈羽早有规划。他并没有像寻常地主那样,全部租给佃户种植粮食。他将其中三十亩较为肥沃的水浇地依旧租给原来的佃户,约定收取五成的粮食作为地租,这算是循了旧例,稳定人心。而剩下的七十亩,他则有了大胆的想法。
二十亩旱地,他命人全部种上了木棉(棉花)。青阳村乃至整个塑北州气候偏干,日照充足,本就适合棉花生长,家家户户也零星种些自用,但像他这样成规模种植的,却属罕见。陈羽知道,棉花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和民生资源,其经济价值远高于普通粮食,一旦形成规模,后续收益可观。
另有二十亩,他划出来,全部种上了辣椒。辣椒此时在大宁王朝虽已传入,但多作为观赏植物或药材,食用并不普遍,只在西南等地有些许民间应用。陈羽却深知其作为调味品的巨大潜力,无论是制作辣椒酱、干辣椒,还是作为菜肴的调味灵魂,未来都能打开市场。他亲自挑选了辣度适中、香气浓郁的品种,精心指导雇来的短工如何播种、育苗。
最后三十亩,他选择了玉蜀黍(玉米)。玉米耐旱、高产,在这个农业技术相对落后的时代,是极好的保命粮食和饲料来源。陈羽打算用其一部分作为家中的杂粮储备,一部分用于养殖家畜,剩下的亦可出售。
这一番操作,看得村里人眼花缭乱,议论纷纷。有说他瞎胡闹的,好好的水田不多种粮食,去种那些“不当吃不当喝”的棉花、辣椒;也有佩服他敢想敢干的,觉得陈羽既然能弄出蜂窝煤和青砖,这种地或许也有其独到之处。陈羽对此一概不予理会,只埋头实施自己的计划。
家中产业的初步布局完成,陈羽又将目光投向了内部。一日晚饭后,他见薄淑萍在灯下缝补衣物,手法娴熟,线条匀称,便状似无意地问道:“淑萍,我听闻你在娘家时,便善于纺纱织布?”
薄淑萍闻言,手中针线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温顺答道:“回相公,是的。妾身未出阁时,家中便有织机,妾身跟着母亲学了几年。后来……后来嫁到那家,也带了一部织机过去,只是……”她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但陈羽明白,那部织机连同其他嫁妆,恐怕都被她那短命的前夫家以“克夫”之名扣下了,这也是她心中一直的隐痛。
陈羽伸手,轻轻覆上她略显冰凉的手背,柔声道:“过去的事,莫要再想了。如今既是一家人,你的长处,便是咱们家的长处。我只是在想,若家中能有部织机,你闲暇时纺纱织布,一来可贴补家用,二来也能给家人做些衣衫被褥,岂不更好?”
薄淑萍眼中顿时焕发出神采,那是属于她自身价值的闪光:“相公不嫌妾身手拙,妾身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一部好织机价格不菲,而且寻常织机效率不高,怕是……”
“织机的事,我来想办法。”陈羽微微一笑,心中已有计较。
接下来的七八天,陈羽除了每日清晨雷打不动地教导陈沐、陈泽练习八极拳和五郎八卦棍,其余时间大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铺开纸张,手持炭笔,凝神回想前世在短视频里刷到过的那些关于古代纺织器械改良的内容,特别是记忆犹新的“纺纱织布一体机”的原理和结构。
这并非易事。那些视频多是浮光掠影,细节模糊。他只能凭借对杠杆、齿轮、传动等基础物理原理的理解,结合这个时代现有的木工技艺,一点点地尝试、勾勒、修改。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地上扔满了废弃的纸团。遇到关键结构卡壳时,他甚至会找来木棍和绳子,亲自比划模拟。
苏晚晴有时会端着茶水进来,看到他蹙眉沉思、甚至抓耳挠腮的样子,既觉好笑又感心疼,便会温言软语地开解几句,或用她那清雅的声音念一段杂记趣闻,帮他换换脑子。薄淑秋则活泼得多,常拉着陈嫣,好奇地扒在门口张望,被薄淑萍嗔怪地拉走,免得打扰陈羽。
功夫不负有心人。七八日后,一套结构复杂但逻辑清晰、标注详细的“新型高效纺纱织布一体机”图纸,终于完完整整地呈现在陈羽面前。他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机器若能成功制造出来,必将极大地提升纺纱织布的效率,成为薄淑萍安身立命、甚至为家里创造财富的重要工具。
然而,家中的温馨与忙碌,却未能完全驱散笼罩在陈嫣心头的阴霾。
自那日从那个无比真实的噩梦中惊醒后,陈嫣表面上恢复了正常,依旧乖巧懂事,跟着苏晚晴识字,帮薄淑萍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和小娘薄淑秋玩耍。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夜晚,当她在床上躺下,那个光怪陆离、充满绝望的世界,便会如期而至,如同跗骨之蛆,纠缠着她的梦境。
梦境的内容越来越清晰,细节越来越具体。她仿佛亲身经历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爹爹没有参加官配,为了给他们找吃的,独自上山葬身兽腹,尸骨不全;大哥陈沐被迫投军,音讯全无;小弟陈泽为了她和妹妹小丫能活命,自卖自身,入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富户家为奴;而她自己,则为了换取弟妹一线生机,跪在冷酷的爷奶和二叔面前,答应嫁给镇上刘家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做妾……天灾人祸,饥荒蔓延,逃难路上,易子而食,她最终冻饿交加,倒毙荒野,无人收尸……
每一个夜晚,她都在这样的噩梦中挣扎、哭泣、窒息。而白天,属于这个八岁小女孩的、拥有着疼爱她的爹爹、三位慈爱的娘亲、兄友弟恭、妹妹可爱的幸福记忆,又无比真实地充斥着她的脑海。
两种截然不同、彼此冲突的记忆和情感,如同两股强大的洪流,在她幼小的心灵深处激烈地碰撞、拉扯、撕扯。一个是在绝望中死去的、饱经风霜的苍老灵魂;一个是备受呵护、天真懵懂的稚嫩灵魂。她们都叫陈嫣,却拥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这种灵魂层面的剧烈冲突,带来的后遗症是巨大的。陈嫣开始变得时而恍惚,时而惊惧。吃饭时会突然停下筷子,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听到稍大一点的声响,便会吓得浑身一颤;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冷汗淋漓。
终于,在一天午后,她正帮着薄淑萍晾晒棉絮,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本该十分惬意。她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脑海中两种记忆如同沸腾的开水般剧烈翻滚、对冲,眼前一黑,便软软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这一昏睡,便是足足五日。
这五日里,陈羽心急如焚,请来了镇上的梁雨烟。梁雨烟仔细诊脉后,秀眉紧蹙,脉象显示陈嫣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心神损耗过度,似有极大的惊惧郁结于心,导致神魂不稳,陷入了深度的自我封闭和修复之中。她开了几副安神定惊的汤药,却也坦言,心病还须心药医,最终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要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陈羽、苏晚晴、薄淑萍、薄淑秋四人轮流守在陈嫣床边,衣不解带。陈沐和陈泽放学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跑到妹妹床前,握着她的手,低声呼唤她的名字。连懵懂的小丫,似乎也感受到家中凝重的气氛,不哭不闹,只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床上的姐姐。
第五日的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陈嫣苍白的小脸上。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爹爹那张写满担忧与憔悴的脸庞,是他布满血丝却在她睁眼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双眼。旁边,是大娘薄淑萍红肿的眼眶,二娘苏晚晴紧握的双手,小娘薄淑秋惊喜交加的表情,还有大哥、小弟、小妹那一张张焦急关切的小脸。
所有人都围在她的床边,仿佛守候了千年。
巨大的温暖与酸楚同时涌上心头。那些悲惨的、绝望的、属于另一个“陈嫣”的记忆,如同潮水般退去,虽然并未消失,却不再占据主导。而眼前这份真实无比的、带着体温和呼吸的关爱,如同最坚固的堤坝,将她从冰冷绝望的记忆深渊中牢牢拉回。
她认得的。这个爹爹,比那个记忆中早亡的爹爹更加强大、温柔;这三位娘亲,是那个悲惨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温暖存在;这个家,是她绝望轮回中从未奢望过的港湾。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瞬间浸湿了枕巾。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劫后余生、得见光明的狂喜与委屈交织的泪。
“爹爹……大娘……二娘……小娘……大哥……泽儿……小丫……”她声音虚弱,却清晰地唤出了每一个人的称呼,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眷恋。
“哎!哎!嫣儿醒了!真的醒了!”薄淑萍第一个忍不住,喜极而泣。苏晚晴也背过身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润。薄淑秋更是直接扑到床边,拉着陈嫣的手又哭又笑:“嫣儿你可吓死我们了!”
陈羽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他俯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却无比温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渴不渴?”
陈嫣摇了摇头,只是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一张张亲切的面孔,小手紧紧抓住陈羽的手指,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知道了。那一世凄风苦雨、孤苦无依的陈嫣,或许真的存在过,那如同烙印般深刻的记忆,是警示,是鞭策。但这一世,不一样了!爹爹还在,家还在,温暖还在。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最终惨死路旁的小女孩。
她是陈嫣,青阳村陈羽的长女,拥有着一个虽然复杂却充满爱的大家庭。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爹爹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家人环绕的温暖气息,心中一个念头无比坚定:这一世,无论如何,她要守护住这个家,守护住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那些悲惨的记忆,将成为她前进的动力,而非梦魇。
昏迷五日的灵魂拉扯与融合,如同一次彻底的洗礼。当陈嫣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原本纯真懵懂的眸子里,似乎多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与通透。一个全新的、融合了两世记忆与感悟的灵魂,正式苏醒了。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至少此刻,家是温暖的,心是坚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