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喜宴渐渐落下帷幕,宾客们带着满身的喜气和微醺的酒意,陆续散去。青阳村沉浸在一片祥和而满足的宁静之中,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鞭炮硝烟味和酒肉香气,还在诉说着白日的盛况。星子点点,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温柔地注视着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特殊婚礼的村庄。
陈羽家张灯结彩的二层小楼,此刻也安静下来。帮忙收拾的村妇们已提着主家给的谢礼和剩菜欢天喜地地回家,院子里只剩下王大叔带着几个子侄在做最后的清扫。堂屋的红烛燃得正旺,将“德润乡梓”的匾额映照得熠熠生辉。
而在二楼的东侧,那间最大、被精心布置成新房的房间门口,却聚着几个小小的身影。
陈沐、陈泽、陈嫣,以及被陈嫣紧紧牵着小手、睡眼惺忪却强打精神的陈曦(小丫),四个孩子,按照年龄大小,整齐地跪在铺着红毡的地上。他们也都换上了干净的新衣,小脸洗得白净,在红烛光影下,显得格外郑重。
房门轻轻打开,已经换下繁重吉服、只着一身大红家常襦裙的苏晚晴走了出来,她身后,同样穿着喜庆便服的薄淑萍、梁雨烟和薄淑秋也含笑而立。四位女子虽卸去了浓妆,但眉眼间的喜意和历经仪式后的娇羞,让她们在烛光下容光焕发。
陈沐作为长子,率先磕下头去,声音清亮而郑重:“儿子陈沐(陈泽),女儿陈嫣(陈曦),给爹、给娘(们)磕头!祝爹和娘们百年好合,福寿安康!”
四个小脑袋齐齐叩下,动作虽带着孩童的稚气,神情却无比认真。尤其是陈嫣,她抬头望向并排站立的四位“母亲”,眼中情绪复杂,有喜悦,有孺慕,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苏晚晴眼中瞬间涌上泪花,她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扶起孩子们:“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薄淑萍和薄淑秋也赶紧上前,一人扶起一个。薄淑萍将最小的陈曦直接抱进怀里,用脸颊蹭着她柔软的发顶,柔声道:“小丫乖,以后姨娘们会更疼你。” 梁雨烟虽初来,也有些羞涩,但也蹲下身,轻轻拍了拍陈泽的肩膀,递给他和陈沐一人一个小巧的锦囊,里面是她准备的见面礼——两枚品相极好的清热解毒的药材香丸。
陈羽站在妻子们身后,看着这一幕,心中暖流涌动,眼眶也有些发热。他走过去,大手一伸,将四个孩子都揽到身边,声音有些沙哑:“好,好孩子们!爹今天高兴!以后,我们一家人,更要好好的!你们要孝顺娘亲,用功读书(学本事),爱护妹妹,知道吗?”
“知道了,爹!”孩子们异口同声。
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苏晚晴便柔声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沐儿、泽儿带妹妹们回房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陈沐懂事地点头,拉着弟弟妹妹,再次行礼后,退出了新房区域。陈泽还有些兴奋,叽叽喳喳说着白天的热闹,陈沐则沉稳地牵着他和妹妹的手。陈嫣默默跟在后面,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扇透着温暖烛光的房门,以及门前那四道相依的红色身影,这才转身,走向楼梯口属于她们姐妹的房间。
新房里,红烛高烧,映得一室温馨。大红的喜被,鸳鸯戏水的帐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和果香。四位女子相视一笑,一时间,竟有些静谧的尴尬。虽说早已是一家人,但经过今日这般正式的婚礼,感觉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薄淑萍作为大姐,率先打破沉默,她拉着梁雨烟的手,走到铺着大红锦被的炕沿坐下,柔声道:“雨烟妹妹,今日是你和夫君的大喜之日,按礼……今晚,理应由你陪着夫君。” 她说着,脸颊微红,但语气却十分坦然。
苏晚晴也点头笑道:“是啊,雨烟妹妹,快别害羞了。我们姐妹日后相处的日子长着呢,不争这一晚。” 她轻轻推了梁雨烟一下。
薄淑秋也凑过来,笑嘻嘻地说:“三姐,春宵一刻值千金哦!我们可不打扰你们啦!” 说着,还对梁雨烟眨了眨眼。
梁雨烟顿时从脸颊红到了耳根,羞得抬不起头来,声如蚊蚋:“姐姐们……这……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 薄淑萍拍拍她的手,站起身,对苏晚晴和薄淑秋使了个眼色,“晚晴,淑秋,我们……去西厢那边早已备好的房间吧。让雨烟妹妹和夫君好好说说话。”
苏晚晴和薄淑秋会意,也笑着起身。三人又打趣了梁雨烟几句,便相携着,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新房,还体贴地掩上了房门。
屋内,顿时只剩下陈羽和梁雨烟两人。红烛噼啪作响,更衬得满室寂静。梁雨烟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带,心跳如擂鼓。
陈羽看着她这副娇羞无限的模样,心中爱极。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道:“雨烟,委屈你了。” 他指的自然是让出洞房花烛之事。
梁雨烟连忙摇头,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他:“不委屈!姐姐们如此待我,雨烟心中只有感激。只是……我……”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忐忑与幸福。
“别怕。”陈羽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感受着她微微的颤抖,柔声道,“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人。我会护着你,敬你,爱你,一生一世。”
朴实无华的话语,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令人心安。梁雨烟靠在陈羽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连日来的奔波、诊病的辛劳、以及方才的羞涩紧张,都化作了无尽的安宁与甜蜜。她轻轻闭上眼,低声应道:“嗯。羽郎,我也是。”
红烛摇曳,映照着这对新人相互依偎的身影,温馨满室。
与此同时,二楼另一侧,陈嫣的房间。
陈嫣并没有立刻睡下。她穿着白色的中衣,独自坐在床沿,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她尚且稚嫩却已初具清丽轮廓的脸上。她没有点灯,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与白日在喜宴上那个乖巧微笑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她的眼神,不再是属于十一岁女童的懵懂天真,而是充满了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刻骨铭心的痛苦,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爹跟姨娘们今天好热闹……”她低声喃喃,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空灵而诡异,“爹爹娶妻,娘,你在天上看到了没?爹爹不疯了,对小丫可好了,四个新娘亲也对我们很好。”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白天的热闹景象:爹爹穿着大红吉服,意气风发;四位姨娘凤冠霞帔,笑靥如花;弟弟妹妹们欢天喜地;村民们真诚祝福……这一切,美好得如同幻境。
然而,这美好的幻境,却被连日来反复出现的噩梦撕得粉碎。
“可是娘亲,嫣儿有些怕……”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嫣儿这些天天天做梦,梦里……梦里嫣儿梦到,爹爹惨死,大哥、小弟也都生死不知,小妹也没了……嫣儿,嫣儿也死了……”
那不是简单的噩梦。那感觉太过真实,太过清晰!她“看到”爹爹被人诬陷,下了大狱,受尽酷刑,最终惨死狱中;她“看到”大哥陈沐被拉去充作壮丁,尸骨无存;她“看到”小弟陈泽在逃难中与她失散,生死不明;她“看到”尚在襁褓的小妹陈曦,在饥寒交迫中夭折;而她自己,陈嫣,则是在被发卖为奴的路上,不堪受辱,投河自尽……冰冷的河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至今让她心有余悸。
而那一切的始作俑者……陈嫣的眼中迸射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刺骨的恨意!
“爷奶,还有我的好二叔,进安堂兄……”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称呼。在那些破碎而连贯的“梦境”里,正是她那偏心刻薄的祖父祖母,尤其是那表面道貌岸然、实则心肠歹毒的二叔陈识,为了抢夺爹爹挣下的家业、为了给他那宝贝儿子陈进安铺路,一步步设计陷害,最终将他们一家逼上了绝路!
“前尘之事我不追究,”陈嫣缓缓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决绝的坚毅,“今生我定不让你们伤害现在的家,现在的爹,娘,小丫!”
她重重地吐出这句话,仿佛立下了一个不可动摇的誓言。
原来,此陈嫣,已非彼陈嫣。就在洪水退去、疫情缓和后的某个夜晚,从一场高烧中醒来的她,身体里已经住进了一个来自“未来”或者说“另一世”的、饱经磨难的灵魂。她拥有了未来十多年痛苦记忆的碎片,清晰地“记得”这个家是如何在家人的内斗和外在的压迫下分崩离析,惨烈收场。
起初,她惶恐、迷茫,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对她疼爱有加的爹爹,看着日渐好转、不再疯癫的爹爹,看着温柔贤惠的苏姨娘、操持家务的薄姨娘、活泼开朗的小薄姨娘,还有刚刚进门、医术高超的梁姨娘,看着健康活泼的哥哥弟弟和妹妹……她渐渐明白,她回来了!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的时候!
巨大的惊喜之后,是更深沉的恐惧和后怕。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
“爹爹现在很好,比‘梦里’好太多了。”陈嫣冷静地分析着,“他有了功名(虽然是散官),有了产业,有了几位能干又真心的姨娘相助,在村里威望很高。爷奶和二叔他们,现在应该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
“但是,他们就像藏在暗处的毒蛇,绝不会死心。”陈嫣握紧了小拳头,“尤其是二叔陈识,他嫉妒爹爹,一心只想把他的儿子捧上去。还有那个陈进安,看似读书人,实则虚伪阴狠……”
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能再像“梦里”那样,只是一个柔弱无助、最终任人宰割的小女孩。
“我要保护好这个家。”陈嫣的目光变得坚定而深邃,“我不能直接告诉爹爹‘梦境’的事,他不会信,反而可能以为我中了邪。我要用自己的方式……”
她开始仔细回忆“梦里”的细节:二叔是如何勾结张记布庄陷害爹爹的工坊?是如何在税赋上做文章?是如何在爷爷奶奶面前挑拨离间?陈进安又是如何一步步踩着爹爹的尸骨往上爬?
这些记忆虽然痛苦,但此刻却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
“首先,要提醒爹爹小心二叔和张记布庄。”陈嫣思忖着,“我可以……假装无意中听到村里人议论?或者,借着关心爹爹生意的名义,提醒他注意小人?”
“其次,要帮着姨娘们,把家管好,把弟弟妹妹照顾好。让爹爹没有后顾之忧。”
“还有……我自己。”陈嫣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不能只会绣花写字。‘梦里’的柔弱害死了我。我要学点有用的东西……梁姨娘会医术,我可以跟她学!哪怕只是认草药、懂些急救常识,关键时刻也许能救命。苏姨娘识字有才华,我可以多跟她学学问,长见识……”
一个十一岁女童的身体里,装着一个历经生死、誓要扭转乾坤的灵魂。她悄悄立下誓言,要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守护住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
月光静静流淌,陈嫣轻轻躺下,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嘴角,却勾起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冽而坚定的弧度。
爷奶,二叔,进安堂兄……这一世,我陈嫣,绝不会再任你们摆布!谁敢动我的家人,我必让他付出代价!
夜色深沉,红烛燃尽。陈家的新宅,在经历了白日的极度喧闹后,陷入了沉睡。而在静谧之下,新的故事,新的守护,已然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