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白昼短得可怜,刚过下午四点,天色已是一派沉沉的青灰,寒气像看不见的水,慢慢浸透棉衣。林家大宅里,灯火早早亮了起来。
东厢房临时改造成的“晓兰生物工作室”里,日光灯管发出稳定的白光,照亮了中间那张由两张旧条桌拼成的工作台。台上铺着干净的白色油布,一侧整齐摆放着林晓兰从信托商店淘来的那些零件,经过初步清理,锈迹斑斑的表面被磨光,露出金属冷硬的质感。另一侧,是方文清带来的几样小型工具:游标卡尺、细砂纸、一小瓶精密仪器润滑油,还有几个贴着标签的玻璃皿,里面装着不同形状的膏体样品。
林晓兰和方文清都穿着深色的罩衫,袖口挽起。方文清戴着眼镜,正用游标卡尺一丝不苟地测量着那组传动齿轮的每一个齿距和外径,不时在本子上记录数据。林晓兰则拿着一块细绒布,蘸着少量润滑油,极其耐心地擦拭着那个旧阀门内部的调节螺纹。她的动作很轻,很稳,指尖透过绒布感受着螺纹的每一处起伏,清除着最后一点顽固的油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金属冷冽的气味,混合着旁边电炉上正用烧杯隔水加热的、某种草药提取物散发的清苦微香。
“林同志,这组齿轮的精度确实不错,作为基础传动组件完全够用。我画了个简单的驱动架草图,用一台小型电动机带动,通过皮带和这组齿轮减速增扭,应该能稳定驱动灌装头。”方文清将一张绘在坐标纸上的草图推过来,线条工整,标注清晰,“就是固定基座和轴承座需要重新加工,我认识一个老钳工,手艺很好,可以找他。”
林晓兰接过草图看了看,点头:“好,就按方同志您的设计来。加工费用不是问题,关键是精度和耐用性。”她放下绒布,指了指那个旧阀门,“这个定量阀,内部清理得差不多了,但密封垫必须换新的。您看,是用标准的丁腈橡胶垫,还是需要更特殊的材质?膏体略有油性。”
方文清凑近看了看阀门结构,又闻了闻旁边一罐膏体基础剂的味道:“丁腈橡胶应该可以,耐油性不错。我明天去化工商店问问,看有没有合适尺寸和厚度的现货。如果没有,可能需要定制,那就得等几天。”
两人正低声商议着,堂屋方向传来王桂香的呼唤:“晓兰,方同志,先歇会儿,喝口热茶,吃点点心!”
工作室的门虚掩着,透出堂屋温暖的光和隐约的说话声。林晓兰和方文清洗了手,走出来。堂屋里,炭盆烧得正旺,王桂香端着一盘刚烤好的、表面焦黄微裂的南瓜饼,还有一壶滚烫的红枣茶。林晓梅也回来了,正坐在桌边揉着有些发酸的小腿,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林海生拿着一卷皮尺,在跟晓峰比划着什么,大概是在讨论铺面里某个柜子的尺寸。晓娟安静地坐在一旁,就着灯光看一本借来的画册。
“方同志,辛苦了,快尝尝,自家做的,不值什么。”王桂热情地招呼。
方文清有些拘谨地道谢,拿起一块南瓜饼,小口吃着。他不太擅长寒暄,但能感受到这家人朴实真诚的待客之道。
“大姐,今天还顺利吗?”林晓兰给方文清倒了茶,问林晓梅。
“顺利!”林晓梅眼睛亮起来,“下水管道房管所的人来看过了,说问题不大,明天就能换新的。前面的门脸和柜台框架也开始搭了,周……”她顿了顿,脸上微红,“周同志介绍的施工队确实专业,那个领队的张师傅,经验很足,好多我们没想到的细节他都考虑到了。后跨院清理出来的地方,方同志去看过没?做灌装车间够用吗?”
方文清连忙咽下嘴里的饼:“看过了,林晓梅同志。面积和高度都够,就是需要重新布线,做防尘和简易通风。排水也要单独处理,灌装设备清洗会有废水。”
“这些张师傅都列在改造单子里了,说一并给弄好。”林晓梅说着,从随身布包里拿出几张新的图纸,“喏,这是今天刚定的柜台和展示架样式,晓兰你看看。”
家庭与事业,琐碎与专业,在这温暖的灯火下自然而然地交融。林晓兰看着图纸,不时提出一点修改意见,林晓梅认真记下。方文清偶尔插话,从使用和清洁角度提点建议。林海生和晓峰也凑过来看,发表一点“外行”但充满关切的看法。王桂香笑眯眯地给大家添茶。
这就是林晓兰想要守护的,平凡、踏实、充满向上希望的日常。
然而,这份温馨之下,暗影始终如影随形。就在大家讨论得热烈时,林晓兰看似不经意地抬眼,目光扫过堂屋朝向院子的窗户。窗外夜色浓重,院子里那盏为了安全新安的廊灯,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就在光晕边缘,靠近院墙的阴影里,似乎有极快的一点微光闪烁了一下,像是金属或玻璃的反光,又像是烟头的明灭,瞬间即逝。
她的心跳平稳如常,甚至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丝毫变化,继续听着大姐说话。但她的感知力,已如无形的蛛网,悄无声息地撒向那个角落。
阴影里,空无一物。没有活人的气息,没有热量残留,甚至连刚才那点微光都仿佛只是错觉。但一种被注视的、冰冷的黏腻感,却若有若无地附着在那一小片空气里。
监视者,就在墙外。而且,非常近。
林晓兰垂下眼帘,端起茶杯,借喝水的动作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对方越来越大胆了。是因为她最近的频繁动作引起了更多关注?还是因为……“南边朋友”那边有了新的指令?
她必须加快速度。不仅是为了发展,更是为了安全。
又聊了一会儿,方文清起身告辞,他还要回去完善图纸,并联系那位老钳工。林晓兰将他送到院门口,叮嘱他路上小心。
关上院门,插好门闩。林晓兰没有立刻回屋,而是站在门廊下,静静“听”了一会儿。胡同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狗吠和风声。墙外那片阴影,死寂一片。
她回到堂屋,家人们已经开始收拾,准备休息。林晓兰帮着母亲收拾了茶具,然后看似随意地说:“妈,这两天我看胡同里好像有野猫,老在墙头窜。明天我弄点碎玻璃,让爸帮忙嵌在墙头上,省得它们扒墙,吵人。”
王桂香不疑有他:“行啊,野猫是讨厌,还容易招跳蚤。让你爸弄,他手稳。”
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家庭安全小措施,不会引起任何怀疑。但那些碎玻璃,对于试图攀爬或窥探的人来说,会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麻烦。
回到书房,林晓兰锁好门。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灯光将她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她拿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今天获得的信息需要整理:
1. 药膏生产:设备改造方案确定,进入加工阶段;原料采购清单细化;方文清可靠,进度可控。
2. 铺面改造:顺利进行,周继军介绍的施工队专业,大街掌控力增强。
3. 资产:西城、海淀院落待开春后简单整修。
4. 暗线:
· “老谢修理铺”确认,需进一步探查其与沉三爷的具体联系及“医院管子”等信息。
· 监视持续且靠近,需加强防范(碎玻璃只是第一步)。
· 陆建军处已去信,等待回音及轴承件消息。
· “南边朋友”意图依然不明,是最大变数。
她需要主动出击,打破僵局。“老谢修理铺”或许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沉吟片刻,她有了主意。晓峰对那里已经熟悉,可以让他再去一次,但这次目的要变一变。她需要一件东西——一件看起来普通,但又能引出“老谢”背后渠道、且不引起对方过度警觉的东西。
她起身,从书架底层一个旧盒子里,翻出一个用绒布包着的小物件。那是一块老旧的怀表,黄铜壳子,玻璃蒙子裂了,早已停摆。这是以前房东遗落不要的,她觉得样式古朴,就留了下来。
这块表,可以作为一个“由头”。
第二天,她找了个机会,私下对晓峰说:“晓峰,你上次不是说,那个‘老谢修理铺’什么都能修吗?大姐有块老怀表,是妈给的念想,不走字了,一直想修。你明天再去前门那边的时候,顺道拿去给那老师傅看看,问他能不能修,大概多少钱。记住,就说是家里老人的旧物,舍不得丢,问问价,别多说别的。”
晓峰一听是帮大姐修重要的东西,立刻郑重起来:“放心吧二姐!我保证完成任务!就问修表,别的啥也不说!”
看着弟弟跃跃欲试的样子,林晓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晓峰以修表的名义,正大光明地再次接触“老谢”,观察他的反应和店铺里的细节,或许能发现更多线索。一块停摆的旧怀表,合情合理,不会引起怀疑。
窗外,夜色如墨,繁星隐匿。书房里,台灯的光圈照亮了书桌一隅,也照亮了少女沉静而坚定的面庞。灯火温暖处,家人安眠;暗影浮动中,棋局渐深。她像一位耐心的棋手,在明暗交织的棋盘上,轻轻落下了一颗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搅动全局的棋子。
碎玻璃嵌上墙头,旧怀表即将送出。防御与试探,同步进行。冬夜漫长,但布局者的眼中,已有破晓前最冷静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