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晨曦中缓缓驶入上海站。漫长的、近二十个小时的硬座旅程,让林晓兰的腿脚都有些发僵,但精神却因即将抵达目的地而保持着兴奋与警惕。车厢里混杂着汗味、食物味和烟味,窗外是逐渐密集起来的、与北京风格迥异的建筑——更多西式的小楼,更狭窄却显得精致的街道,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潮润空气。
她提着简单的行李——那个帆布旅行袋和陆建军给的军用水壶——随着人流下车。站台上人声鼎沸,各地方言交织。她紧了紧身上的薄外套(南方初夏的清晨比北京凉),按照方教授信中写的,寻找接站的牌子。
很快,她看到了“医药科技情报交流活动接站处”的牌子,举牌的是个二十出头、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青年。
“同志你好,我是北京来的林晓兰,来参加交流活动的。”林晓兰上前出示了介绍信和方教授的信件。
男青年核对了一下名单,露出热情的笑容:“林晓兰同志,欢迎欢迎!我是会务组的小陈,负责接待。方教授特意叮嘱过。路上辛苦了吧?我们先去招待所安顿,活动下午才开始。”
小陈很健谈,一路帮着提行李,引着林晓兰出了车站,坐上等候的公交车。车子穿行在上海的街道上,林晓兰好奇地打量着窗外。街道比北京更显拥挤,行人衣着似乎也更鲜亮些,自行车流如织,偶尔能看到几辆老式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咸腥的江水气味,混杂着梧桐树叶的清香。
招待所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是一栋五层楼的旧式建筑,但里面收拾得干净整洁。小陈帮她办好入住,房间是两人间,同屋的是一位来自江苏某县医院药剂科的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姓何,人很和气。
“林同志这么年轻就从北京来参加活动?真了不起。”何医生一边整理床铺一边笑着说。
“何医生过奖了,我是来学习的。”林晓兰谦逊地回应,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身干净衣服。
下午,交流活动在一栋略显陈旧但颇有气势的科研大楼里正式开始。参会人数不多,约莫三四十人,来自全国各地的一些医药研究单位、情报部门和少数像林晓兰这样的“基层技术骨干”。气氛比起全国交流会显得更“内部”和“专业”一些。
开幕式很简短,主办方一位领导讲话,强调了科技情报工作对医药发展的重要性,希望大家畅所欲言,互通有无。接着,便开始了第一场报告,由上海本地一位情报研究所的研究员,介绍当前国际(主要是欧美和日本)在植物药提取和制剂方面的一些新技术、新设备动态。
报告内容对林晓兰来说,有些艰深,大量陌生的专业术语和概念扑面而来。她努力听着,飞快地记录着关键词和能听懂的部分。她注意到,台下不少人听得聚精会神,也有人眉头紧锁。这让她意识到,自己与真正的“科研前沿”还有着巨大的差距。但报告中也提到了一些思路,比如“注重活性成分的靶向提取”、“剂型改良提高生物利用度”等,让她隐隐觉得与自己空间药材的卓越效果和灵泉的神秘作用有某种模糊的关联,或许能提供一些未来的思考方向。
报告后的讨论环节,气氛热烈了不少。有人提问具体技术细节,有人探讨国内引进的可能性与难点,也有人结合本单位实际,谈应用设想。林晓兰大多安静听着,只在有人提到“基层单位如何利用有限条件进行技术跟进”时,才结合自己改良传统配方的经验,简单谈了谈“注重实用、小步改进”的思路,引起了几位同样来自基层单位的代表的共鸣。
茶歇时,方文清教授终于出现了。他看起来精神矍铄,看到林晓兰,笑着招手让她过去。
“晓兰,路上还顺利吧?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跟不上?”方教授开门见山,语气关切。
“方教授,顺利的。报告内容是很深奥,很多听不懂,但觉得思路很开眼界。”林晓兰老实回答。
“这就对了。这种活动,本来就不是要你全部掌握,而是让你知道外面世界在发生什么,未来的方向可能在哪里。有些概念现在不懂没关系,先记下来,回去慢慢琢磨,结合自己的实践去理解。”方教授点拨道,“下午还有一场,是关于国内一些重点研究项目进展的简报,那个可能更贴近实际一些。晚上有个小范围的座谈,你可以参加,多听,少说。”
果然,下午的报告更贴近国内实际,介绍了几个部委级重点攻关项目的阶段性成果,涉及肝炎防治药物、抗疟新药、以及一些常见病中成药的质量标准研究等。林晓兰听得更投入了,尤其是关于中成药质量标准的部分,与她正在努力建立的药坊质量控制体系息息相关,她记下了不少要点。
晚上小范围的座谈会,在一间小会议室举行,只有十几个人参加,除了方教授和几位报告人,就是经过挑选的、被认为“有潜力”的年轻骨干。林晓兰有些意外自己也在其中,但很快明白这多半是方教授的提携。
座谈气氛更轻松,主要是自由提问和交流。有人问起国际合作的可能性,有人探讨科研与生产的脱节问题,也有人直言基层缺乏信息渠道的苦恼。林晓兰谨记方教授“多听少说”的叮嘱,认真倾听各方观点。她发现,这些来自不同层面、不同单位的人,视角差异巨大,但都对行业发展充满关切和思考。这让她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了更立体的认知——她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这个庞大而缓慢变革的体系中的一粒微尘,却又因着特殊的机缘(空间、先知),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可能。
座谈快结束时,方教授特意点了林晓兰的名:“晓兰同志,你从基层来,又自己在做尝试。听了这些,有什么感想?或者,有什么具体的困难?”
众人的目光投向林晓兰。她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各位老师,各位同志,听了大家的发言,我深受启发,也感到压力。我们基层小单位,最大的困难确实是信息和技术的匮乏,还有对政策风向把握不准。就像今天听到的质量标准研究,我们非常需要知道方向,但又怕盲目跟风,脱离实际。我觉得,是不是可以有一些更灵活的机制,比如将一些成熟的、非核心的技术成果,用更通俗易懂的方式下沉到基层?或者,建立一些对口帮扶的渠道,让有条件的基层单位,也能参与到一些应用性强的课题外围,边学边干?”
她的话很实际,提出的问题也切中了一些痛点。一位来自部委科技司的中年干部点了点头:“小林同志提的问题很现实。信息下沉和技术推广,一直是我们工作的难点。你提到的对口帮扶,是个思路,但现在资源有限,很难全面铺开。更多的,恐怕还是要靠基层同志自己多主动学习,多交流,像你们来参加这种活动,就是很好的途径。”
座谈在深入的讨论中结束。散会后,方教授特意留下林晓兰,两人在安静的走廊里边走边聊。
“今天表现不错,问题提得到点子上。”方教授赞许道,“不过,你要记住,你现在根基还浅,首要任务是把你自己的小药坊做实、做稳、做出特色。眼光可以放远,但脚步一定要踩实。上海这边,有些轻工和化工的技术可能对你们改善包装、优化辅料有帮助,明天安排参观两个相关的厂子,你可以留意一下。另外,”他压低了些声音,“上海这边人际关系和商业氛围比北京更活络,也……更复杂。你自己要把握好分寸,该接触的接触,不该碰的,坚决不碰。尤其注意,别轻易答应什么技术合作或转让,你现在还担不起那个风险。”
方教授的提醒可谓语重心长。林晓兰郑重应下:“我明白,方教授。谢谢您提醒。”
回到招待所,同屋的何医生已经睡下。林晓兰轻手轻脚地洗漱,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的信息量太大,各种新概念、新思路在脑海里碰撞。上海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活力,与交流活动中感受到的那种既前沿又充满现实掣肘的氛围交织在一起,让她心潮起伏。
她悄悄从行李中拿出那个军用水壶,拧开喝了一小口。水还是凉的,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北方的、硬质的清甜。这熟悉的味道,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浦江的晨光,照亮了崭新的视野,也映出了更复杂的图景。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汲取着知识的养分,同时也必须时刻警惕着水中可能隐藏的暗礁与漩涡。方教授的护航,让她得以窥见更广阔的海洋,但真正驾驭小船、驶向远方的,终究只能是她自己。
明天,还有工厂参观和最后的活动。她需要更专注地观察和学习,为“晓兰药坊”寻找那些切实可行的、能落地的“他山之石”。窗外,上海的不夜城灯火阑珊,远处传来隐约的轮船汽笛声。这座陌生的城市,正在向她展示着与北京截然不同的节奏与面貌。而她,在这短暂的停留中,必须尽快适应,并找到属于自己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