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位于皇城东侧,三进院落,白墙灰瓦。门楣上“太医院”三字是开国太祖御笔,门前两尊石狮已有些年头,爪牙磨损,却仍透着威严。
沈薇第一日到任,是五月中一个晴好的早晨。
她没穿官服,只一袭素青襦裙,长发简束,带着阿木和两名北境跟来的女医学生,踏进了太医院大门。
门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监,正靠着门框打盹。听见脚步声,眯眼瞧了瞧,见是个年轻女子,懒洋洋道:“这位姑娘,看病去惠民药局,这儿是太医院,不给寻常人瞧病。”
阿木上前一步,亮出沈薇的腰牌:“沈医正到任。”
老太监一个激灵站直了,揉了揉眼,看清腰牌上“太医院医正沈”几个字,脸上立刻堆起笑:“哎哟!是沈医正!小的有眼无珠!您里边请!里边请!”
沈薇没看他,径直往里走。
第一进是办公的厅堂。此刻辰时已过,厅内却空了大半。只有几个年轻医士在整理脉案,见沈薇进来,忙起身行礼,眼神却躲躲闪闪。
“其他人呢?”沈薇问。
一个胆大的医士小声道:“回医正,陈院使带着几位御医去给淑妃娘娘请平安脉了。刘院判在御药房点验药材。王御医、张御医……各有各的差事。”
沈薇点点头,没说什么,走到主位坐下。案上堆着几摞文书,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是去岁太医院的收支账目。
翻了不到十页,她便合上了。
“阿木,”她淡淡道,“去把太医院近三年的脉案归档记录,所有药材采购清单,以及所有人员的考勤簿册,全部搬来。”
阿木应声去了。
厅内几个年轻医士面面相觑,心中惴惴。
不多时,阿木和两个女学生抱着高高一摞册子回来,堆在沈薇案前。沈薇也不急,一本本翻开,看得极快。
厅内安静得能听见翻页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抬起头,看向那几个医士:“你们谁是负责药材库房登记的?”
一个瘦高青年站出来:“回医正,是下官。”
“去岁腊月,采购川贝母三百斤,账面记录支出白银六百两。”沈薇翻开一页,“但据我所知,当时川贝市价,上品不过一两二钱一斤。这三百斤,就算全是上品,也不过三百六十两。多出的二百四十两,去了何处?”
那青年脸色刷地白了,结结巴巴道:“这、这……许是、许是记错了……”
“记错了?”沈薇又翻开一页,“今年正月,采购辽东野山参五十支,账面支出八百两。平均每支十六两。但正月辽东大雪封山,野山参根本运不出来。市面上流通的,只有去年秋季的存货,价格不会超过十二两一支。这又怎么解释?”
青年额角冒汗,腿开始发软。
“还有,”沈薇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刀,“太医院共有御医十二人,医士三十二人,药童杂役六十人。但考勤簿上显示,过去三个月,每日当值者不足半数。其余人,都去哪了?”
她合上册子,看向厅中众人:“从今日起,太医院所有账目,需经我复核。所有药材进出,需双人登记,每月盘点。所有人员,每日辰时初刻点卯,无故不到者,一次扣俸,三次除名。”
顿了顿,她又补充:“这些规矩,烦请诸位转告不在场的同僚。明日辰时,我要见到所有人。”
说完,她起身,对阿木道:“去药材库房。”
药材库房在后院,占地颇广。沈薇到时,院判刘仲卿正指挥几个药童搬运药材。见沈薇来,他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迎上来:“沈医正来了?有失远迎!”
刘仲卿五十出头,圆脸微胖,看着一团和气。他是周启明离京后提拔上来的,算是个务实派,但根基不深。
“刘院判不必多礼。”沈薇环视库房,“我看看药材。”
“应当的,应当的。”刘仲卿引着她往里走,“咱们太医院的药材,那可都是各地进贡的上品!您瞧这当归,岷县的;这黄芪,北地的;这枸杞,宁夏的……”
沈薇一边听,一边随手打开几个药柜。当归切片厚薄不均,黄芪多有虫眼,枸杞色泽暗淡。
她拈起一片当归,放在鼻下嗅了嗅:“这是去年的陈货吧?油性已失,药效至少减了三成。”
刘仲卿笑容僵了僵:“这……药材周转需要时间,有些陈货也是难免……”
“周转?”沈薇走到另一个药柜前,打开,里面空空如也,“那这个呢?天麻柜,空了。柜上标签写着‘库存八斤’,实际一斤没有。刘院判,这又是怎么回事?”
刘仲卿额角见汗,支吾道:“许是、许是前几日取用,还未及补录……”
“取用?”沈薇转身,目光锐利,“天麻主治惊风抽搐,近日宫中并无相关病症。谁取的?取了何用?可有处方?”
一连三问,刘仲卿哑口无言。
沈薇不再看他,对阿木道:“清点所有药柜,记录实际库存,与账面一一核对。缺失的,损耗的,变质的,全部列明。”
她又看向刘仲卿:“刘院判,麻烦你将最近三个月的药材领用记录拿来。每一笔,我要看到处方和领用人签字。”
刘仲卿脸色白了又青,最终低头:“下官……这就去办。”
午时刚过,陈守拙带着几位御医回来了。
听闻沈薇在库房清点,他脸色沉了沉,却还是换上笑容,带着人去了后院。
“沈医正辛苦!”陈守拙远远便拱手,“初来乍到,便如此勤勉,实乃太医院之福!”
沈薇刚从库房出来,手上还沾着药灰。她没接话,只问:“陈院使给淑妃娘娘请脉,可还顺利?”
“顺利,顺利。”陈守拙笑道,“淑妃娘娘只是有些春燥,开了副清润的方子。倒是沈医正,这库房……”
“库房缺了三十七种药材,账面虚报十二种,另有八种药材以次充好。”沈薇打断他,语气平淡,“我已让阿木整理清单。陈院使既回来了,不妨一同看看?”
陈守拙笑容僵住。
身后几位御医也变了脸色。太医院这些猫腻,大家心知肚明,但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捅出来。
“沈医正,”一位姓王的御医忍不住开口,“太医院事务繁杂,有些疏漏在所难免。您初来乍到,恐怕……”
“恐怕什么?”沈薇抬眼看他,“恐怕不懂规矩?”
王御医被她目光一刺,后半句话噎在喉中。
“我的规矩很简单。”沈薇环视众人,声音清冷,“第一,太医院的药材,是给宫里贵人和天下百姓救命用的,不是给任何人中饱私囊的。”
“第二,医者仁心,不是挂在嘴上的。药材以次充好,脉案敷衍了事,这是在杀人。”
“第三,”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守拙脸上,“从今日起,太医院所有事务,按我的章程来。有意见,可以提。但阳奉阴违,暗做手脚的——”
她没说完,但眼中寒意已说明一切。
陈守拙脸色铁青,袖中手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强笑道:“沈医正言重了。太医院……自然该有规矩。”
“那就好。”沈薇点头,“明日辰时,所有人在前厅议事。我们谈谈编修医典,和京畿牛痘接种的事。”
她说完,带着阿木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了,库房那些问题药材,我已让人封存。相关账目和领用记录,我会呈报陛下。陈院使既然主管太医院多年,想必能给出合理解释。”
陈守拙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
傍晚,沈薇回到别院。
萧煜已在花厅等候,见她回来,递过一杯温茶:“如何?”
“水深。”沈薇接过茶,喝了一口,“但水再深,也能抽干。”
萧煜看着她眼底淡淡的疲惫,心中微动:“陈守拙在太医院经营多年,与后宫、朝臣都有牵扯。你动了他,便是动了许多人的利益。”
“我知道。”沈薇放下茶杯,“但陛下让我来,不就是为了动一动这些积弊吗?”
“你打算怎么做?”
“明天开始,整顿太医院内部。该清的清,该查的查。”沈薇语气平静,“至于牛痘接种,不能等。我打算先从京郊几个村镇开始,免费为百姓接种。太医院的人若不愿去,我便从北境调人。”
萧煜挑眉:“京畿之地,权贵众多。你免费为百姓接种,那些贵人会如何想?”
“他们会想,为什么太医院先给百姓种,不给他们种。”沈薇唇角微扬,“然后,他们会托关系,找门路,求着要种。”
“你这是在逼宫。”
“我这是在救他们的命。”沈薇抬眼看他,“王爷,你说,是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萧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本王忽然觉得,父皇让你来太医院,或许是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
“或许是最头疼的决定。”沈薇也笑了,“不过,既然来了,总得做点事。”
窗外,暮色四合。
京城的第一天,风波已起。
但沈薇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太医院只是缩影,这京城里盘根错节的利益,守旧顽固的观念,才是真正的难关。
不过,那又如何?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
水再深,她便造船。
山再高,她便开路。
这太医院的规矩,她立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