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修订馆内却无半点年节将至的喜庆。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寒意。陈恪站在窗前,指尖夹着三份几乎同时送达的加密急报,纸张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发皱。
窗外飘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像极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裴明、顾恺之、徐谦、沈括等人围坐在长案旁,面色凝重,无人言语。案上,摊开着这三份来自试点地的噩耗。
第一份,无锡。
赵衡的字迹失了往日的工整,带着明显的焦灼:“……腊月二十,常州府衙突然行文,以‘永昌绸缎庄’案‘牵涉甚广、恐引地方不稳’为由,责令无锡县暂停审理,相关卷宗、人证即刻移送府衙复核。知县陆明远同日被召至府城‘述职’,至今未归,闻已被暂留府衙‘协助厘清案情’。无锡县衙群龙无首,刑房、户房人心惶惶。更甚者,城中一夜之间流言四起,皆言陆大人为逢迎京官,罗织罪名,构陷本地良善商贾,意图借此案作为晋升之阶。‘公证房’筹备已停,‘米市公议堂’亦有商户在压力下退出。属下尝试联络按察使司旧识,皆避而不见。无锡试点,名存实亡。”
第二份,江夏。
孙淼的回报更短,却更触目惊心:“……腊月二十一,湖广布政使司突然派员至江夏,称接‘士民联名举告’,指江夏县为迎合新政,虚报政绩,考核数据严重造假,欺瞒朝廷。来人直入户房、工房,封存所有试行新政之文书账册,并带走三名负责数据汇总之书吏问话。周正大人据理力争,反被指‘御下不严、失察渎职’。当日,码头货检新制被迫中止,勤绩榜被毁。城中传言,孙某乃陈恪爪牙,专为搜刮地方、构陷异己而来。指导小组已陷孤立,安全堪忧。”
第三份,阳曲。
李振的消息来自更隐秘的渠道,字迹潦草,显然书写时情况紧急:“……腊月二十二,山西都司紧急军令至阳曲卫,严斥守备千总王彪‘擅自更易军中成法,交接外官,紊乱军纪’,命其即刻停止一切‘不合祖制’之新规试行,并令其赴太原述职。王彪接令后,态度骤变,命人将试行之‘军需流水记档’账册悉数收走,严令军中不得再与李某人等往来。原定共同核查‘隆盛号’余孽之事,亦不了了之。都司来人言语间暗示,此乃‘京中贵人’之意。阳曲门径,已闭。”
三份急报,如同三支淬毒的冷箭,从江南、湖广、山西三个方向,几乎同时射向修订馆,射向陈恪的心脏。
“好手段……”顾恺之咬牙,一拳捶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响,“三地同时发难,掐准了小年将至、朝廷即将封印的时机!这是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让我们连反应和疏通的时间都没有!”
裴明面色灰败,捻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不止如此。你们看他们攻击的点——无锡,打的是‘罗织罪名、迫害士绅’,这是要坏陆明远和我们的官声,动摇我们在江南本就脆弱的信誉根基;江夏,直接扣上‘数据造假、欺君罔上’的帽子,这是要彻底否定试点成效,甚至给我们按上死罪!阳曲,祭出‘紊乱军纪、交接外官’的大旗,这是触动了朝廷最敏感的神经!每一处,都是要害,都是足以让我们万劫不复的罪名!”
徐谦声音发干:“而且时机太巧。三地变故,几乎同时发生。背后若无统一协调、精心策划,绝无可能。他们……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将我们连同新政试点,彻底摁死!”
沈括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之前做出的那些漂亮的数据图表,嘶声道:“江夏……江夏的数据!我们刚刚发现异常,还没来得及深入核查和应对,他们就抢先一步,以此为罪名发难!这分明是知道我们有所察觉,故意引爆!那个内鬼……恐怕不止是胥吏!”
馆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噼啪声和窗外风雪呜咽。
陈恪缓缓转过身,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意。他将三份急报轻轻放在案上,目光扫过众人。
“他们急了。”陈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中回荡,“试点虽遇阻力,但无锡初见成效,江夏开始纠偏,阳曲打开缺口。我们这套方法,正在一点点撕开旧有利益网的口子。他们怕了,怕试点真的成功,怕《新则》真的落地。所以,不能再等,不能再让我们有调整和证明的时间。必须在我们根基未稳之时,用最猛烈、最致命的方式,一举击溃。”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那三个被圈出的地点:“这不是孤立的地方反抗,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跨地域的联合绞杀。目的很明确:摧毁试点,扳倒我,将《新则》扼杀在摇篮里。”
“那我们……”裴明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三地皆失,人证物证被控,流言四起,弹劾必定随后就到。我们……我们拿什么去辩?去争?”
陈恪没有直接回答,他看向一直沉默站在角落阴影里的苏十三:“十三,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苏十三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料事如神。这几日,京中几处暗桩均有异动。汇丰当铺在无锡事发前两日,有一笔急款通过钱庄汇往常州;广源货栈在江夏事发前,曾有大宗生丝交易异常取消,货栈管事与湖广布政使司一位仓大使往来密切;寿宁侯府……三日前,曾有一辆遮掩严实的马车深夜入府,守门护卫认出,车夫似是都察院刘御史府上的人。”
线索虽然零碎,但指向已然清晰。
“果然是他们。”顾恺之恨声道,“京城策划,地方联动,资金支持,舆论造势……好一个天罗地网!”
陈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他们布下了网,想让我们挣扎,然后收网绞杀。但我们,不是鱼。”
他走回案前,坐下,提笔,语气沉稳得令人心定:“裴大人,顾大人,立刻起草《三地试点突遭变故紧急陈情疏》,将三地情况如实上报,但重点不在于辩解,而在于提出疑点——无锡案移送府衙程序是否合规?陆明远被留府是否合法?江夏‘士民举告’的联名状何在?布政使司越级直接插手县政、封存账册依据哪条律法?阳曲军方干预地方政务、阻断朝廷试点,是谁给的权力?将这些问题,清晰地、尖锐地列出来,用急递送入宫中,直呈御前。”
“徐侍讲,你立刻联络我们在京中所有能联络的、对新政至少持中立态度的官员、清流、士林友人,不必为我们辩护,只需将这三件事的蹊跷之处,以‘听闻’‘存疑’的方式散播出去。重点强调‘程序可疑’‘时机诡异’‘多方联动’。我们要在弹劾风暴形成之前,先埋下怀疑的种子。”
“沈括,”陈恪看向面色苍白的年轻主事,“你立刻整理自试点开始以来,三地所有上报的原始数据、工作日志、往来文书副本,尤其是江夏数据异常的分析过程、我们准备采取的交叉核验方案,全部整理归档,秘密备份。这是我们的底牌之一。”
最后,他看向苏十三,声音压得更低:“十三,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暗线,不惜代价,做两件事:第一,查清那辆进入寿宁侯府的马车上,究竟是谁,谈了什么事;第二,设法与三地我们的人取得联系,传我命令——无锡赵衡,务必保住‘永昌绸缎庄’案的核心证据副本,尤其是那几笔‘顾问酬金’的原始凭证,必要时可隐匿;江夏孙淼,若被问讯,只陈述事实,不争论对错,重点指出数据异常我们发现更早、正准备核查;阳曲李振,暂时蛰伏,保护自身,但留意王彪态度变化的细节和都司来人的每一句话。”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而迅速。众人眼中的慌乱渐渐被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取代。
“大人,”裴明忧心忡忡,“即便我们应对得当,但三地失守,人赃被控,朝中弹劾必然汹汹。陛下……会信我们吗?”
陈恪放下笔,望向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缓缓道:“陛下要的,从来不是一团和气。他要的,是能搅动死水、刮骨疗毒的人。我们遇到的反弹越激烈,手段越卑劣,反而越能证明,我们确实戳到了痛处,捅到了要害。”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投下坚定的影子:“这一关,是生死关。闯过去,《新则》才有浴火重生的可能;闯不过去,便是我陈恪身败名裂,新政夭折。但无论如何——”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紧张而忠诚的面孔,一字一句道:“我们要让陛下看到,让朝野看到,我们是在认真地做事,也是在真实地触动利益、遭遇反扑。我们不是倒在阴谋之下的无能之辈,而是倒在改革路上、可以被击败但绝不会屈服的前行者。”
“起草文书吧。风暴,就要来了。”
几乎就在陈恪话音落下的同时,馆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勒马嘶鸣。一名兵部差役浑身是雪,滚鞍下马,将一份盖着通政司大印的公文袋塞给门吏,气喘吁吁:“急件!呈陈恪陈大人!”
门吏不敢耽搁,飞奔入内。
陈恪接过,拆开火漆。里面是厚厚一叠奏疏抄本。最上面一份,正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琮领衔,十七名御史联名弹劾陈恪的副本。罪名罗列:“借新政之名,行聚敛之实;纵容属下,罗织罪名,扰乱地方;考核数据,欺瞒圣听;交接边将,居心叵测……”林林总总,十恶不赦。
后面附着的,是各地官员“响应”的奏疏摘要,无不痛陈新政之弊,恳请陛下即刻停止试点,严惩陈恪,以安天下。
雪,越下越大了。修订馆的灯火在漫天风雪中摇曳,却倔强地亮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反噬已至,决战将临。而真正的改革者,从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