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望川关的青灰色城墙镀上一层暖金,落日如一枚烧红的铜饼,悬在西边连绵的戈壁尽头,把天际染成一片熔金似的绚烂。沈策带着萧安一行往关内走,马蹄踏在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响,像是叩击着这方边关小城的脉搏。
关门口的守军身披玄甲,手持长矛,肃立在城门两侧,见了沈策那面绣着“沈”字的玄色旗号,纷纷躬身行礼,甲胄碰撞间发出整齐的脆响。他们的目光落在萧安身上时,又多了几分好奇——那是一种对陌生面孔的打量,带着边关人特有的警惕与直率,像是在探究这个眉眼温润、衣着素雅的少年,究竟是何方人物,竟能让他们的主将亲自引路。
望川关内与关外的戈壁荒漠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被硬生生割裂的世界。关外是黄沙漫天,寸草难生,风啸石鸣,处处透着苍凉与肃杀;关内却是屋舍俨然,炊烟袅袅,街巷纵横,满是鲜活的烟火气。街道两旁错落着土坯砌的屋舍,墙面上斑驳的痕迹,是风沙与岁月留下的印记。
屋檐下挂着风干的肉干、成串的红辣椒,还有迎风招展的酒幌,酒幌上写着“醉沙场”“饮马川”之类的字样,粗犷又豪迈。往来行人多是身着短打的兵卒与脚夫,他们或扛着沉重的货物,或牵着驮满粮草的骡马,步履匆匆地穿梭在街巷间。说话声带着关外特有的粗粝,嗓门洪亮,一句句带着风沙气息的话语,混着酒馆里飘出的酒香、饭铺里溢出的肉香,还有街边小摊上胡辣汤的辛辣味,交织成一幅热气腾腾的边关市井图。
“少爷,望川关虽比不得京城的雕梁画栋、车水马龙,却是大雍北边的门户,扼守着漠北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
沈策走在萧安身侧,刻意放缓了马速,侧过头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对这片土地的自豪,“平日里商旅、兵卒往来不绝,倒也算得上热闹。前面转过那条十字街,就是将军府了,您先在府中住下,等休整好了,末将再陪您逛逛这关城,尝尝咱们这儿的特色吃食——沙葱烙饼、烤全羊,还有用漠北的马奶酿的酒,滋味可是别处寻不到的。”
萧安坐在一匹枣红色的战马上,双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后背还隐隐发紧,那是方才在戈壁上经历一场生死厮杀后,残留的紧张与后怕。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的震动,透过马身传到他的掌心,让他那颗依旧怦怦直跳的心,渐渐平复了些许。他抬起头,目光好奇地扫过街道两旁的景象,像是一个初入尘世的孩童,贪婪地打量着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他看见街边的小摊上,摊主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正用一把大铁勺,给几个身着兵服的汉子舀着热气腾腾的胡辣汤,汤面上浮着一层红油,撒着翠绿的香菜,看得人食指大动;他看见几个梳着总角的孩童,追着一只摇着尾巴的土狗跑过,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街巷间,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几只麻雀;他听见酒馆里传来的划拳声与谈笑声,粗犷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几声爽朗的大笑,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充满生命力的欢愉,与关外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些鲜活的画面,像是一束束温暖的光,照进了萧安被战火与血腥浸染的心房。他忽然觉得,原来这世间,竟还有这般生动的模样。从前在青竹村,他所见的是青山绿水,是竹影婆娑,是书卷墨香,那是一种宁静悠远的美;而在望川关,他所见的是风沙漫天,是甲胄铿锵,是人间烟火,这是一种粗粝热烈的美,截然不同,却同样震撼人心。
一行人转过那条十字街,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便出现在眼前。府邸的大门是用厚重的榆木打造的,朱漆虽有些斑驳,却依旧透着威严。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镇北将军府”五个大字,字体雄浑有力,透着一股凛然的正气。门口站着两个守门的亲兵,见了沈策,立刻躬身行礼:“将军!”
沈策微微颔首,翻身下马,走到萧安的马前,伸手想要扶他下来:“少爷,到了。”
萧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摆了摆手:“沈将军不必多礼,我自己来就好。”
说着,他攥紧缰绳,小心翼翼地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落地时,脚步微微有些踉跄。连日的奔波,再加上方才那场厮杀,让他的体力早已透支。
周诚连忙上前扶住他,脸上满是关切:“少爷,您没事吧?”
“我没事。”萧安摇了摇头,站稳身子,抬眼望向这座将军府,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想起爹爹萧玦说过的话,爹爹当年,便是在这里,镇守了十年边关。这座将军府的每一寸砖瓦,或许都曾留下过爹爹的足迹;府中的每一个角落,或许都曾回荡过爹爹的声音。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便多了几分亲切感。
沈策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轻声说道:“王爷当年镇守望川关时,便住在这将军府里。
府中的西跨院,是王爷当年的居所,这些年一直都有人打扫,保持着原样。末将已经让人收拾好了,少爷若是不嫌弃,便住那里吧。”
萧安的眼睛微微一亮,连忙点头:“多谢沈将军。”
“少爷客气了。”沈策笑了笑,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里面请吧,一路辛苦,想必您也累了,先好好歇歇。”
穿过前院的影壁,便是将军府的内院。甬道两旁种着高大的胡杨,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龟的甲壳,枝叶却依旧繁茂,在暮色中舒展着遒劲的枝桠。
风一吹过,叶片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这座府邸的过往。
西跨院的院门虚掩着,沈策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竹香扑面而来。萧安的脚步顿住了——院中竟真的种着几丛翠竹,青竿碧叶,在晚风里轻轻摇曳,与青竹村家中的小院几乎一模一样。
一方青石砌成的小池里,几尾锦鲤正摆着尾巴,池边的石桌上,还放着一套青瓷茶具,茶盏上的冰裂纹,竟与爹爹常用的那套别无二致。
“王爷当年最爱竹,”沈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他说竹有节,却不刚愎,柔而不屈,最合‘上善若水’的道理。这院子里的竹,是他亲手种下的,这些年我让人好生照料着,总算没辜负王爷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