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安走到竹丛旁,伸手抚摸着冰凉的竹竿,指尖触到竹节凸起的纹路,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仿佛能看见,多年前的某个清晨,爹爹也曾站在这里,迎着晨光,翻开一卷《道德经》。
周诚伺候着萧安洗漱更衣,下人端来的晚膳很是精致,有软烂的羊肉粥,有爽口的凉拌沙葱,还有一碟甜糯的枣糕。可萧安却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粥,便让周诚收拾下去了。
夜色渐浓,望川关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沉稳而有力。萧安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摸出怀里那半部《道德经》手札,就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翻看着。手札上的字迹苍劲洒脱,是爹爹的亲笔,每一页都写满了批注,密密麻麻的,全是爹爹对道的感悟。
他翻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那一页,指尖拂过爹爹写下的批注:“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水滴石穿,非力也,乃恒也;柔克刚,非勇也,乃智也。”
白日里戈壁上的厮杀场景,毫无预兆地漫上心头。
他记得自己蜷缩在马车车厢的角落,双手死死捂着耳朵,不敢去听外面兵器碰撞的脆响、战马的嘶鸣和人的惨叫。车厢壁被弯刀砍得砰砰作响,木屑簌簌往下掉,他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忘了。
直到沈策将军带着亲兵冲过来,劈开围堵的黑石部骑兵,一把将他从摇摇欲坠的马车里抱出来,他才敢抬起头,看见漫天黄沙里,染血的玄甲像一道坚固的屏障。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死,第一次明白,原来平静的日子,是有人在拿命守护。
萧安合上手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心绪难平。爹爹手札里的字句,他读了千百遍,可直到今日,才真正体会到“弱者道之用”这五个字,背后藏着的重量。
就在这时,颈间的道心玉佩忽然微微发烫,像是有一股温热的气流,顺着脖颈缓缓流入四肢百骸。萧安一惊,连忙抬手取下玉佩。月光下,玉佩通体莹润,青白色的玉质里,竟隐隐有流光流转,上面刻着的水纹,像是活了过来一般,蜿蜒起伏,栩栩如生。
他翻过玉佩,目光落在背面,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玉佩的背面,竟刻着一个极浅的图腾,纹路简洁却锐利——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羽翼舒展,利爪遒劲,轮廓苍劲,与白日里黑石部骑兵旗帜上的苍狼图腾截然不同,却莫名透着一股威慑人心的力量。
萧安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这玉佩是萧家的传家宝,是娘亲亲手系在他颈间的,另外一枚莲花佩是母亲的,临行前还反复叮嘱,此玉佩与《道德经》手札相辅相成,是他此行的护身符。雄鹰是萧家的象征,爹爹曾说,雄鹰之志在长空,却也懂得敛翼而栖,这是“知止不殆”的道。可这图腾浅得几乎要被岁月磨平,若不是今日玉佩发烫,他竟从未发现。
他想起白日里沈策将军看到玉佩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怔忪;想起爹爹归隐青竹村时,绝口不提边关旧事的模样;想起娘亲偶尔望着北方叹气时,眼中的忧虑。一个个疑问,像是潮水般涌上心头,搅得他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兵压低的说话声。萧安心头一紧,连忙将玉佩藏进衣襟里,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
夜色里,沈策身披玄甲,神色凝重地站在廊下,正对着几个亲兵吩咐着什么。他的眉头紧锁,眼底满是焦灼,与白日里那个沉稳从容的将军判若两人。
“斥候回报,黑石部联合了西边的白狼部,约三百骑兵,已经到了关外三十里处,”亲兵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依旧透着紧张,“看他们的行军路线,怕是想今夜夜袭,报白日里的一箭之仇!”
“该死!”沈策一拳砸在廊柱上,玄甲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今日一战,守军折损了近百人,余下的将士连番作战,早已疲惫不堪。三百骑兵,我们拿什么抵挡?”
“将军,要不……紧闭城门,死守待援?”一个亲兵犹豫着提议。
“援军?”沈策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州府的援军,至少要三日才能赶到。望川关的城墙虽坚固,可面对骑兵的轮番冲击,撑不了三日!”
萧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白狼部的凶悍,他听周管事说过。那是草原上最嗜血的部族,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黑石部本就难缠,再加上白狼部,望川关危矣。
他攥着衣襟里的玉佩,手心沁出了冷汗。脑海里,爹爹手札上的字句,像是走马灯般闪过——“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微明。
隐微的智慧,看不见的光明。
萧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他想起白日里被黑石部骑兵踩过的戈壁滩,想起关城外那条浅浅的望川溪,溪水漫过的地方,沙土松软湿滑,连骡马走过都要打滑。他还想起沈策将军说过,关外十里处有个风蚀谷,谷口狭窄,谷内遍布流沙,人迹罕至。更重要的是,黑石部与白狼部素来不和,此次联手,不过是利益驱使,定然各怀鬼胎。
若是能引他们入谷,再借着溪水与流沙做文章,让他们自相残杀……
这个念头一出,便像野草般疯长起来。
萧安深吸一口气,推开院门,缓步走到沈策面前。廊下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小小的身影,在夜色里竟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沈将军。”他轻声唤道。
沈策愣了一下,回头看见是他,连忙收敛神色,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少爷怎么还没歇息?可是院里的住处不合心意?”
“我很好。”萧安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沈策紧绷的脸上,一字一句道,“将军,我有一计,或许能解望川关之围。”
沈策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十岁的少年,看着他眼底闪烁的光芒,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信任。白日里,这个少年在乱军之中,虽吓得蜷缩在马车里,却眼神清明,此刻主动开口献策,定然有他的道理。
沈策俯身,凑近萧安,声音压得极低:“少爷请讲。”
夜风卷着沙砾,吹过西跨院的竹丛,沙沙作响。月光下,萧安仰着小脸,将自己的想法,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远处的梆子声,依旧在夜色里回荡。而望川关的这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