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晋王李定国在普洱的崇山峻岭间与吴三桂的主力进行着决定国运的惨烈厮杀时,远在后方、被永历天子朱由榔御笔钦定为 “忠明府” 的这片弹丸之地,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畸形的繁荣景象。
这里听不到战场的号角与炮火,取而代之的是俘虏营地里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工匠们敲打木石的叮当声,以及一种在绝望中强行催生出的希望。朱由榔正在用他独特的方式,试图在一片废墟上建立起一个微缩的“中兴”模型。
黔国公沐天波与总兵靳统武剿匪带回的近千名俘虏,成了他实现蓝图最关键的基石。这些免费的、强壮的劳动力,被迅速投入到一场规模空前的营造中。
之前利用旧军和村民进行建设,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凝聚了人心,但耗费公帑太巨。即便有那座被他巧妙设计为“国库抽水机”的赌场,将国库的钱源源不断地转入他的内库,但弊端已然显现:终究有一部分人对赌博敬而远之,导致财富无法完全集中;更重要的是,若大部分人的钱财持续被赌场抽干,整个社会的消费能力将彻底枯竭,最终经济会变成一潭死水。
如今,免费劳动力的获得,让朱由榔有了腾挪的余地,也让他下定决心进行改弦更张。
前些日子,一道措辞严厉的 《禁赌令》 随之颁布:即日起,所有旧军将士及本地村民,严禁参与任何形式的赌博,违者重惩。赌场,从此只对来自清廷控制区以及东南亚诸国的“外部客商”开放。
这一举措,无异于将赌场的性质从“内部收割”转变为“对外羁縻”。朱由榔的“忠明府”,仿佛一个寄生在乱世边缘的奇特器官,开始试图从外部汲取养分。
然而,这一切的风云变幻,对于开饭庄的王二柱而言,却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纱。他的生意本就主要面向那些腰缠万贯、来此寻求刺激的外来客商。本地村民和旧军被禁赌,对他这间饭庄影响微乎其微。这天清晨,他依旧和妻子早早来到店里,擦拭桌椅,准备食材,灶膛里跃动的火光,映照着他平静而满足的脸。
“哟,这是又有啥大事了啊?”一个机灵的店小二凑到窗边,压低声音惊诧道。
王二柱被吸引了注意,顺着小二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平日里三三两两、各自前往赌场当值的锦衣卫缇骑们,今日竟队列齐整,足有三十多人,步履沉稳地沿着街道走来。他们飞鱼服的袍角在晨风中微动,绣春刀规整地佩在腰间,神情肃穆。队伍的最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走着,正是锦衣卫的掌卫事任子信。
“瞧这架势,怕是他们锦衣卫的上官亲临,肯定有要紧的钧令宣告。”小二啧啧称奇。
王二柱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或许与皇帝近来大兴土木有关。
锦衣卫队伍在赌场门口那块专门用于张贴告示的木栏前停下。几名力士手脚麻利地取出几张硕大的、墨迹未干的告示,“唰唰”地贴了上去。紧接着,一名校尉拿起铜锣,运足气力,“哐哐哐”地敲击起来。
这锣声,在忠明府就如同朝廷的召集令,极具穿透力。半刻钟不到,听到锣声的村民、闲散的旧军、甚至一些好奇的外来商人,便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将赌场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人声渐渐鼎沸,交织着猜测与期待。
任子信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向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原本嘈杂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天子亲信的身上。
“诸位乡亲父老!”任子信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想必大家近日都已看到,俘虏们正在日夜赶工,大兴土木。此乃陛下天恩,欲为吾等再造家园!今日昭告,这些新建屋舍,将公开售发,无论军民、不分内外,皆可购买!”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任子信不慌不忙,继续宣读:“房屋按大小,定价六两至十五两白银不等。材质分为土坯、木构、石砌三种,价有差异。若有特殊需求,亦可定制,面积、间数、材质皆可商定。唯定制者,需先付总价三成定金,待房屋交割之日,再结清尾款。有意者,皆可至北镇抚司登记造册。”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购房?我们的田土都在山上,买了这山下的房子,每日往来奔波,还如何耕作?”一个老农忍不住高声提出疑问,立刻引来一片附和。这正是大多数村民最大的顾虑,他们的生计根植于土地,远离土地的房子,对他们而言华而不实。
任子信似乎早有所料,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陛下圣明,岂会虑不及此?陛下有旨:凡购买新宅者,若觉耕种不便,可将名下田土租予皇上!皇上将按年支付租金,并可按月支取!”
“租给皇上?”这个概念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自己种地,看天吃饭,风险自担。若是租给朝廷,那便是旱涝保收,稳稳拿钱!
“那……租金怎么算?”有人心动了,急切地追问。
“租金依田地的肥瘠与位置而定。”任子信朗声道,“肥田、近山脚之下田,租金可达每亩每月八升米;若是薄田、远田,亦有四升米保底。地越肥,位置越便利,租金越高!”
这话如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现场瞬间炸开了锅!朱由榔初至此地时,为了收买人心,已将所能控制的土地从士绅手中赎买,并基本按人丁平均分配。加之战乱导致人口锐减,如今每户人家名下至少有十亩以上的田地。若按最低四升租金计算,一家每月便有至少四斗米的稳定收入!这已足够一家人糊口,若有结余,便可售出换钱!
狂喜之后,现实的冰冷很快涌上心头。
“好是好……可这房款,动辄数两,我们哪里拿得出来啊!”一个汉子搓着手,满脸为难,“皇上也不是天天有活计派给我们,工钱时有时无。前阵子在赌场……唉,更是输了不少。”他的话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高涨的热情被现实的窘迫迅速冷却。
任子信双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脸上笑容更盛:“陛下体恤民情,早有万全之策!凡家中有人在威明营效力者,其家眷可优先入住!房款可从军饷中分期扣除,最长可达十五年!陛下只收取微薄利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刻意的、让人群瞬间屏息的肃穆:“凡我威明营将士,若不幸为国捐躯,其家眷所欠房款,陛下特恩,一律蠲免!此乃酬答将士忠勇,亦为激励后来者效死用命!”
这最后几句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让场面彻底沸腾!那些家中有子弟在威明营的人家,在短暂的惊愕后,爆发出巨大的狂喜!
这不仅仅是一座遮风挡雨的房屋,更是皇帝给予的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和保障!当兵吃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图的不就是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无后顾之忧吗?如今,陛下连身后事都为他们考虑周全了!
而那些尚未参军的人家,看着邻人狂喜的模样,心中也翻腾起来。往日里,当兵被视为贱业,是走投无路之选。可如今,入了威明营,不仅家眷能优先住上皇帝盖的好房子,连战死都能为家人挣下一份永久的产业!这份恩遇,这份保障,足以让许多还在观望的青壮怦然心动。
隐藏在这一切热闹背后的,是朱由榔愈发清晰的战略意图。他一直很清楚,依赖赌场敛财终非长治久安之策。他的小朝廷若想生存乃至发展,必须走向正规。
这新建的屋舍与田租之策,正是他破局的关键一招。将人口聚集起来,方能形成市镇;将土地收归官营,才能统筹耕种;而让百姓按月领取朝廷的租米,便是将他们的身家性命与朝廷的命运彻底捆绑。他们拿了皇帝的米,便会真心期盼这个朝廷能够站稳脚跟,长久存在。另外,售卖房屋可以快速的收割军民手中所拥有的白银。有了这大量的现有的白银,他又可以把这些白银统筹起来,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
如此一来,民心方能真正归附,根基方能稳固。这远比空谈忠义更为有力。更紧要的是,将威明营将士的家业与朝廷牢牢绑定,军心方能稳固。眼下威明营已成,又得了这许多免费劳力,正该用这营造之功,为这飘摇的小朝廷,打下第二根坚实的桩基。
当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应对白银危机。大量种植烟草和粮食不足,导致必须从清廷和缅甸高价购米,白银持续外流。洋芋虽能解决吃饱问题,却不易储存和长途贸易,所以洋芋只能自己种自己吃,无法换回白银。一旦白银枯竭,军饷必然拖欠,刚刚成型的威明营就有瓦解之虞。
而这些俘虏是用朱由榔的钱养出来的威明营的战利品,这些俘虏建造的房屋所带来的收益自然也就归到朱由榔手里。那么现在收回农民的土地到朱由榔手中,一方面使朱由榔把土地从朝廷的手中拿到了他自己的手里,另一方面这些买了房子的老百姓有了多余租金,必然就会有一部分人会将除去生活成本以外的剩余租金用于经商,如此一来,经济就会活络起来,从而实现与清廷的经商往来,白银也就不再是单方面的流向清廷。而是互有来往,不再是一潭死水。
而此刻,利用免费劳动力创造的这“第二桶金”,正是他打破困局,为脆弱的经济注入活血的希望所在。
至于这些被俘的土匪,非但没有怨恨,反而对眼下的处境心怀感激。回想当初在山上落草为寇时,何曾有过一日温饱?更多时候是饥肠辘辘地守着荒山,下山劫掠十有八九空手而归。这乱世之中,官府早已将百姓的存粮搜刮殆尽,他们这些草寇又能抢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山寨里粮尽之时,连树皮草根都成了争抢的珍馐。
其实他们中不少人早就萌生去意,想要下山寻个正经活路。可山寨的规矩森严,但凡想要金盆洗手,须得留下。轻则剁去一根手指,重则断手割耳,甚至要剜去一只眼睛。这般血腥的规矩,让多少人在山寨的营寨前望而却步,只得继续在这条不归路上硬撑。最可怕的是,每当寨中断粮数日,那些伤病体弱的同伴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而后大锅里便会飘出令人作呕的肉香。每个人都活在恐惧中,既怕饿死,更怕成为别人的盘中餐。
如今虽然成了俘虏,每日要辛苦劳作,可皇帝供给的竟是实实在在的白米饭,管饱管够。比起从前朝不保夕、人吃人的日子,现在虽失去自由,却再不必担惊受怕,每晚都能踏实睡个整觉。这般比较下来,他们倒觉得被俘反而是种解脱,干起活来也格外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