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朝堂,气氛比往日更显凝滞。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虽依旧只是那三十余员凑成的“迷你班子”,但经过半年的烟草经营与地道建设,不少人脸上已褪去了最初的惶然,多了几分沉凝,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盘算。
早朝议完了边境防务、秋税收缴等例行公事,朱由榔照例宣布散朝,阶下却是一片反常的死寂,无人挪动脚步。
朱由榔端坐于简陋的“龙椅”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些平日里或恭顺、或麻木的面孔,此刻都低垂着,眼神躲闪,却又带着一股无声的抗力。
他心中冷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那些“新政”——售房、租田、开赌场,将收益尽数纳入内承运库,看似是为了筹措军饷、稳定军心,实则步步为营,将财权从朝廷剥离,牢牢攥在自己手中。这班官员哪个不是人精?起初或许被诛杀马吉翔等人的血腥震慑,被种烟、挖地道的生存压力转移了视线,如今局势稍稳,烟草见了收益,他们便回过味来了。这是直接动了他们的命根子,掏空了他们赖以生存和运作的“朝廷”,将大明变成了他朱由榔一人的私产。先前开赌场阵痛不大,他们没有过多干预,现在冻到了土地,他们知道痛了。
“诸位爱卿,”朱由榔打破了沉默,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迟迟不退,可是对朕处置俘虏营建、房屋交易等事,尚有疑虑?”
阶下依旧无人应声,只有几声压抑的轻咳。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最后都若有若无地瞟向站在文官前列的邓凯。邓凯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下地板的纹路 变得无比吸引人。
朱由榔知道,他们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愿、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他索性点名,声音提高了几分:“裴廷谟!”
户部尚书裴廷谟浑身一颤,不得不抬起头。他掌管天下钱粮,朱由榔的新政如同釜底抽薪,他这户部尚书的权柄首当其冲。他清了清嗓子,出列躬身,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激动: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之财,理应入国库,以为国用!如今陛下将田亩租税、房宅售款,尽数划入内承运库,则国用何出?军饷何来?百官俸禄何依?”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下朱由榔的脸色,见皇帝面无表情,只是示意他继续,便壮着胆子,语气愈发沉痛,“若遇战事急务,臣请饷银,陛下是拨,还是不拨?若拨,则内库与外库混淆不清,祖宗制度何在?若不拨,臣……臣这户部尚书,岂不成了无米下锅的巧妇?此制一行,国库形同虚设!臣……臣请罢黜此职,乞骸骨归乡!”说罢,他深深拜伏下去,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朱由榔心中冷哼,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句句为国,实则字字都在骂他掘国家之根基,肥一人之私囊!
他略一沉吟,开口,语气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裴爱卿此言差矣。朕将房屋售予将士家属,他们有了恒产,便可安心戍边。支付他们租金,百姓再用这些钱采买物资,届时商贾流通,缴纳的商业税岂是往日死种田地可比?你莫非忘了,前宋之富,正在于重商?”
裴廷谟张了张嘴,一时语塞。他擅长的是管理田赋漕粮,对这套近乎现代经济的说辞,显然缺乏准备。
眼看户部落了下风,吏部尚书邓士廉立刻接过话头,他声音洪亮,引经据典:“陛下!治国在道不在术!三代以来,未闻有天子与民争利至此者!陛下此举,是以商贾之道御天下,视万民为佃户,视将士为家丁。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他目光炯炯,言语间已将朱由榔的行为拔高到败坏国家根基、背弃圣人教诲的高度,指责他这是以权术代王道,毁坏了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根基。
朱由榔心里嗤笑,再正直的官员,触及根本利益时,也免不了扯起“道统”的大旗。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反驳。
邓士廉见皇帝不语,以为击中了要害,语气更显激昂:“若田宅钱粮皆出内帑,则天下官员,是陛下的臣子,还是陛下的管家?若赏罚恩威皆由内库,则朝廷法度何在?科举取士,还有何意义?陛下这是要弃天下士子与百官于不顾,独治天下吗?”这话更是狠辣,直接上升到政治体制层面,暗示朱由榔要开历史倒车,搞独裁专制。朱由榔一时竟被这顶大帽子扣得有些哑然,虽然他心知肚明对方的私心,但明面上,这套说辞确实难以立刻驳斥。
眼见朱由榔再次沉默,工部尚书万年策赶紧添上一把火,他的抗议带着更多的委屈和实际困难:“陛下,营造宫室、修建城池,乃工部分内职责。今陛下另起炉灶,用俘虏营建,臣不敢置喙。然物料采买、工匠调度,历来需工部协调。如今章程紊乱,臣……臣无事可做,亦无钱可用,恳请陛下明示,工部是否就此裁撤?”他摆出一副被架空、无可奈何的姿态,从具体行政层面指出新政造成的混乱。
对于他,朱由榔倒是有话可说,语气平和:“万爱卿多虑了。如今营建之费,皆出自内库,无需动用工部款项。工匠酬劳,朕亦以私帑支付,无需工部调度。若工部愿协助调度人手,朕亦可从内库拨付相应费用与工部。”意思很明白:我不花你的钱,还能反过来给你钱。
万年策被这话噎住,脸色一阵青白。眼看工部的抗议也被轻描淡写地化解,刑部尚书邬昌琦立刻挺身支援,他拿出法典,语气犀利:“陛下!《大明律》并无‘皇帝购民田、租民地’之条款!若因此产生田宅纠纷,是按《大明律》断案,还是依陛下内库的账册断案?若俘虏暴动,是按律处置,还是由内监私刑?”他直接指责朱由榔的行为于法无据,扰乱司法,言外之意就是皇帝带头违法!这顶帽子扣得又狠又准。
不等朱由榔想好如何回应,邬昌琦炮火更猛:“再者,军属有房,平民无房;租田者有米,无田者无米。不患寡而患不均!长此以往,民心生怨,奸人趁机作乱,治安如何维持?臣恐狱讼蜂起,刑部荡然!”他从“法制”和“社会公平”角度切入,预言新政必将导致法律失效和社会动荡,这一点确实切中要害。朱由榔穿越前深受贫富差距之苦,对此自然心有感触,一时竟无言以对。邬昌琦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万年策和裴廷谟眼中也流露出扳回一局的快意。
最后,礼部尚书王祖望出场了,他须发微颤,神情痛心疾首,仿佛面对的是国之将亡的惨状:“陛下!《大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为君者当以德化民,岂能效仿商贾,锱铢必较?若史笔如铁,记载‘永历皇帝兴土木,售房屋,收田租’,陛下令后世如何评说?”他直接攻击朱由榔“失德”,从历史评价和儒家意识形态上进行终极否定。
朱由榔刚想反驳说自己不在乎虚名,王祖望又抢白道,声音带着悲怆:“天子南面而治天下,当以仁义为甲胄,以礼乐为干橹!今陛下弃仁义而用权术,舍礼乐而逐货利,臣……臣愧对先圣,无颜立于朝堂!”这番话引经据典,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彻底将朱由榔的行为定性为背离圣贤之道的昏君行径。这已不是讨论政策,而是进行道德审判了。朱由榔纵有现代思维,面对这套延续千年的儒家话语体系,一时也感到难以招架,被怼得哑口无言。
一时间,朝堂之上形成了强大的反对合流:
户部哭穷,指责他掏空国库;
吏部护权,指责他破坏共治;
工部抱怨,指责他扰乱职司;
刑部说法,指责他践踏律法;
礼部骂街,指责他丧失德性。
他们的反抗,不仅仅是争权夺利,更是在维护一整套他们赖以生存的政治逻辑和文明秩序。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个共识:朱由榔此举,是将国家公器化为私人权杖,是赤裸裸的独裁专制!
面对这五位尚书的联合攻势,朱由榔原本打算的分化瓦解、逐个击破的策略还未施展,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朝堂发难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能直接宣布散朝,那等于认输示弱,必将助长反对气焰;可若不散朝,他此刻心绪纷乱,一时竟找不到有力的言辞回击这方方面面的诘难。
他端坐在上,感觉身下的“龙椅”仿佛生出了无数尖刺。下方那些低垂着头却暗藏锋芒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火焰,灼烤着他的威严。整个简陋的朝堂,此刻化作了一座巨大的熔炉,而他,正被架在火上,承受着这来自整个文官系统的、无声却无比炽烈的炙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