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测成功的兴奋感仅仅持续了一晚。
第二天清晨,林渊的办公室。阳光明媚,但气氛却如同凝固的铅。
老陈、李院士、赵海、叶凯都在。桌面上摊开着连夜整理的测试数据报告和频谱对比图。成功捕捉到信号的喜悦,早已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信号强度衰减到几乎无法分辨,匹配度也只有60%。”老陈指着图表,声音低沉,“这意味着,在正常使用环境下,用户佩戴耳机直接接收到的完整音频,其干扰成分的强度和作用效果,可能远超我们昨晚探测到的泄漏信号。子夜作为职业选手,长时间、高专注度地沉浸在那个场景中训练……受到的累积影响难以估量。”
李院士补充道:“更重要的是,我们只验证了7号场景中‘观者’标记的三个时间点。如果其他场景、甚至‘深空视界’系统的其他功能模块也隐藏着类似但不同的干扰模式……那威胁的广度和复杂度将是指数级增长。我们不可能靠叶凯一个人、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去‘听’出来。”
叶凯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昨晚那转瞬即逝的“拉扯感”依旧残留在记忆里,像一根冰冷的刺。他当时感受到的只是八百米外泄露的、经过重重削弱的信号余波。如果是直接面对,会是怎样的感觉?子夜在昏迷前,又经历了什么?
“被动接收信号,效率太低,风险太高。”林渊总结,“我们需要更主动,也需要更安全的方法。同时,不能只盯着‘深空视界’。如果这是‘创世科技’新的渗透策略,类似的系统可能已经像真菌孢子一样,散播到了行业的各个角落。”
他看向叶凯:“你的‘数据触觉’,能否尝试……‘主动’去感应特定的目标?不是等待信号传来,而是像雷达一样,有方向性地去‘扫描’某个区域或设备,寻找异常的神经活动‘印记’或干扰源?”
叶凯一愣。他一直在训练接收和分辨外部注入的信号,从未想过主动“发射”或“扫描”。
“理论上,”李院士沉吟道,“既然叶凯能感知到外部神经信号模拟和特定音频对他自身意识活动的‘扰动’,那么他或许也能通过高度专注的‘内省’和‘定向想象’,将自己的意识敏感度‘投射’或‘调谐’到特定频率或特征上,从而放大对环境中同类异常的感知。但这需要极其精细的自我控制和引导,风险也更大——相当于主动将自己最敏感的‘天线’对准可能充满恶意信号的未知区域。”
“可以试试。”叶凯几乎没有犹豫。子夜昏迷的脸和新闻上那简短的报道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如果他的能力能更快地发现这些隐藏在暗处的毒刺,那么冒险是值得的。
“需要严格的保护和监控。”林渊同意了,但附加了条件,“老陈,设计一套缓冲和中断协议。一旦叶凯的生理指标出现任何不稳定,或者感知到的信号强度超过安全阈值,立刻强制中断训练。”
训练计划再次升级。这一次,目标从“识别已知信号”转向了“主动探测未知威胁”。
训练在高度保密的条件下进行。地点选在了基地地下深处一个经过特殊电磁处理的静室。叶凯坐在房间中央,除了基础的生理监测,还连接了一套可以微弱调节局部磁场和注入特定引导波形的辅助装置,帮助他稳定和聚焦精神。
起初的尝试近乎徒劳。将意识集中并“投射”出去的感觉虚无缥缈,像试图用手去抓住烟雾。他要么很快感到精神涣散,要么沉浸在自身意识波动中无法脱离。
直到第三天下午,一次意外的突破。
当时,老陈为了提供一个“对照目标”,在房间角落里悄悄开启了一个低功率的、模拟“镜界协议”底层逻辑噪音的微型发生器(经过严格的安全限制)。这本意是让叶凯尝试区分自身“背景噪音”与外部“污染特征”。
叶凯在长时间的专注后感到一阵疲惫和烦躁,正打算放弃。那股熟悉的、来自自身意识深处的、与污染残留相关的微弱“不适感”再次浮现。而几乎同时,角落里的模拟发生器发出几乎无法被常规仪器捕捉的特定频段。
就在这一刹那,叶凯没有刻意去“投射”或“扫描”,而是下意识地将注意力完全沉浸在了自身那股“不适感”中,并尝试去“描绘”它、去“感受”它的来源和质地。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他将全部心神沉浸于自身内部的“污染疤痕”时,他仿佛“听”到了那个疤痕与角落里模拟发生器发出的噪音之间,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误的“共鸣”!就像两根音叉在接近时,会因为共振而发出更响亮的声音。
他能“感觉”到自身疤痕的“颤动”,以及那个明确的外部“震源”方向和大致距离!这种感觉比被动接收信号要清晰得多,也更具指向性!
“我……感觉到了!”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它……在那边!大概三米外,偏左!和……和我自己身上的某些感觉,在‘共振’!”
老陈和李院士惊呆了。他们迅速关闭模拟发生器,检查数据。叶凯指出的方向、距离,与发生器的位置完全吻合。而叶凯自身脑电图中,与污染残留相关区域的特定频段活动,在发生器开启期间,确实出现了与非开启期相比有统计学意义的增强!
“不是主动扫描……”李院士喃喃道,“是‘共鸣定位’!利用自身已有的‘印记’作为参照物,去感应环境中同源的异常信号!这……这简直是生物版的‘特征码匹配’!”
这为主动探测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叶凯不需要漫无目的地“扫描”,他只需要深入感知自身那些来自“镜界协议”的污染“疤痕”和对抗产生的变异“节点”,并训练自己识别这些内在印记与外部同源信号产生“共鸣”时的独特感觉。就像用自身携带的“磁铁”,去吸引环境中散落的“铁屑”。
当然,这依赖于他自身有足够多的、不同类型的“印记”作为样本库。目前,他的“样本”主要来自与“泰坦”系统对抗后留下的伤痕。如果“创世科技”使用了全新的、不同特征的干扰技术,这种方法可能失效。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革命性的进展。
就在叶凯的能力训练取得突破时,外部的博弈也在同步推进。
雷理事利用初步的音频分析报告(隐去了来源和叶凯的部分),以及叶凯对子夜数据主观感知的“专家意见”(以匿名神经科学顾问的形式),在联合会内部的一些关键技术委员会和医疗顾问团中,进行了小范围的、非正式的吹风。
效果有限,但并非没有涟漪。
两天后,林渊接到雷理事的加密通讯。
“阻力很大。”雷理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普罗米修斯’和‘龙渊’的影响力无处不在。他们很容易就把‘深空视界’的问题解释为‘个别场景音频设计存在瑕疵,可能引发部分用户不适’,正在‘积极联系厂商排查整改’。他们把子夜事件完全归因于‘个人健康因素’和‘训练强度过大’,强调俱乐部已尽到责任。我们手上的东西,还不足以撬动根深蒂固的利益和观念。”
“意料之中。”林渊平静地说,“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这块新阵地。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链,最好能抓到他们现行。”
“星海俱乐部那边呢?有机会接触到子夜吗?或者更核心的数据?”雷理事问。
“星海内部现在分成两派。”林渊根据赵海和秦风搜集的情报说道,“一派以经理和部分高层为代表,坚决维护俱乐部形象,拒绝对外透露任何细节,甚至可能已经和‘深空视界’背后的人达成了某种默契。另一派是以主教练和部分老队员为代表的‘务实派’,他们更关心子夜的病情和战队的未来,对引入的新系统本就抱有疑虑,现在更是充满怀疑,但缺乏证据,也不敢公开发声。”
“可以利用后者。”雷理事立刻说,“如果能让他们相信,找出子夜的真实病因,不仅是为了子夜,也是为了战队和其他队员的未来,他们或许能提供一些内部信息,甚至……创造接触子夜的机会。”
“正在尝试。”林渊说,“赵海通过一些私人关系,已经和星海的一位副教练搭上了线,对方态度谨慎,但愿意保持沟通。另外,秦风发现,‘深空视界’公司最近在频繁接触几家中小型俱乐部和大型电竞培训机构,推广他们的‘定制化进阶训练套餐’,套餐内容包含更‘深入’的数据分析和‘个性化神经调节建议’。他们的扩张速度很快。”
“必须阻止他们。”雷理事语气坚决,“林渊,光靠我们私下调查不够了。我需要你准备一份更完整、更有说服力的报告,不限于‘深空视界’,而是着眼于整个行业面临的、新型神经-数据干扰技术的潜在风险。我会想办法把它提交到更高层级的行业安全研讨会上,至少引起官方的重视和讨论,为后续可能的监管争取舆论和政策空间。”
“明白。”林渊结束通讯,看向窗外。一场战役,正在多条看不见的战线上同时展开。实验室里的能力突破,情报网络的渗透,联盟内部的游说,舆论高地的争夺……
而对手,始终隐藏在暗处,如同无影的猎手,耐心地布设着更精巧、更致命的陷阱。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急促敲响。
进来的是秦风,脸色罕见地带着一丝凝重。
“老板,星海基地外围监控有异常发现。”秦风将平板递给林渊,“过去48小时,我们按照计划对星海基地进行常规电子信号监控。发现除了我们,至少还有另外两股不明信号源,在对星海基地,特别是其医疗合作医院的区域,进行间歇性的、高强度的扫描和探测。其中一股信号特征……与我们之前在决赛期间遭遇的、疑似‘创世科技’或‘隼’使用的渗透协议,有70%的相似度。”
林渊眼神一凝。
另一股是谁?是“抹除之眼”在监视?还是其他察觉到不对劲的势力?或者……是星海俱乐部内部某些人在进行反侦察?
但更关键的是,“创世科技”的人出现在子夜所在的医院附近,目的绝不可能是关心病情。
“他们在确认什么?”林渊沉声问,“是确认干扰效果?还是在评估子夜的状态,决定下一步是‘治疗’、‘灭口’,还是……‘回收’?”
最后一个词让房间里的温度骤降。
“加强监控,但不要打草惊蛇。”林渊快速下令,“同时,加快与星海内部‘务实派’的接触节奏。我们必须赶在‘猎手’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拿到能保护子夜、也能打击对手的关键证据。”
他转向秦风:“准备一下,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让叶凯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近距离‘感知’子夜或者其关键医疗数据,并可能引蛇出洞的计划。”
猎手与猎物,观察者与闯入者,界限正在模糊。
而一张更危险、更复杂的网,正在无声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