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叶凯发现“共鸣定位”能力已经过去七十二小时。
涅盘基地地下静室内的训练强度有增无减,但方向已从“发现能力”转向“控制与精炼”。老陈和李院士设计了一套复杂的反馈系统:在房间不同位置隐藏多个微型信号发生器,每个模拟不同的、从微弱到中等的“污染特征”。叶凯的任务是在不知道数量和位置的情况下,仅凭“共鸣感应”,尽可能准确地说出“震源”的数量、大致方向和强度等级。
起初,准确率惨不忍睹。当多个信号源同时存在时,他意识中那些“疤痕”产生的共振会相互干扰、混叠,形成一团难以分辨的嘈杂“回响”。他感到头痛、恶心,像同时听着几十台调频不准的收音机。
“你需要学会‘聚焦’和‘滤波’。”李院士指导道,“不要试图一次性接收所有共鸣。选择你最熟悉、反应最强烈的那个‘疤痕’作为‘主接收器’,将精神集中在与它产生共振的那个信号上,屏蔽掉其他的。确认一个,再切换下一个。”
这就像在喧嚣的宴会中只倾听一个人的声音。需要极强的专注力和精神控制。
叶凯尝试着。他选择记忆中最为深刻的那道“疤痕”——那是“镜界协议”最初试图侵蚀他意识核心时留下的、最为冰冷的印记。当他将全部注意力沉浸于这道疤痕的细微颤动时,环境中某个方向的信号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其他方向的干扰则退为模糊的背景音。
“东北角……大概两米,强度……中等偏弱。”他艰难地开口,汗水从额头滑落。
“正确!”老陈看着监控数据,“继续,下一个。”
叶凯缓缓将注意力切换到另一处较新的、带着灼热感的变异“节点”上。共鸣的源头随之转移……
经过三天近乎折磨的训练,叶凯对单个信号源的定位准确率提升到了85%,对两个同时存在的信号源分辨正确率约为60%,三个以上则仍然混乱。但这已是巨大的进步。更重要的是,他开始能粗略区分不同“特征”信号引发的共鸣在“质感”上的细微差异——有些更“冷”,有些更“粘”,有些带着“脉冲”般的节奏。
“这对应着不同技术路径或不同‘版本’的干扰。”李院士分析记录时指出,“叶凯自身的‘印记库’虽然源于同一次大规模入侵,但在对抗过程中经历了不同阶段的污染和变异,因此能对不同的外部特征产生差异化响应。这很珍贵。”
然而,代价也开始显现。
第四天清晨,叶凯从深度睡眠中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惊醒。那并非生理性的疼痛,而是意识深处仿佛被无数细针同时刺穿的尖锐不适。伴随而来的是短暂而混乱的视觉碎片——扭曲的数据流、一闪而过的几何阴影、手术室无影灯冰冷的光芒……这些记忆的残片不受控制地涌现,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才缓缓退去。
老陈和李院士被紧急叫来。全面检查后,叶凯的身体指标并无异常,但脑电图显示,与“污染疤痕”和“变异节点”相关的几个脑区,在非训练时间出现了异常活跃的、类似“后放电”的波动。
“频繁、深入地刺激这些敏感的神经印记,可能激活了它们与深层记忆和创伤体验的关联网络。”李院士面色严峻,“就像不断去揭开伤口上的痂,虽然是为了训练感知力,但也会引发炎症和疼痛。长此以往,可能导致这些异常神经回路固化甚至扩散,影响你的情绪、认知稳定性,甚至……诱发类似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
叶凯靠在床头,脸色苍白,但眼神依然坚定:“有办法控制或缓解吗?”
“减少训练频率和强度,加强休息和正向神经调节,比如冥想、放松训练。”老陈说,“但我们都知道,时间不站在我们这边。”
“那就调整训练方案。”林渊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显然已经了解了情况,“每天集中训练时间不超过两小时,分为四次,每次三十分钟,中间强制休息和进行放松引导。训练目标从‘提升精度’转向‘维持敏感度并建立安全阈值’。叶凯,你需要学习在感知到强烈不适或混乱信号时,主动‘切断’共鸣连接,保护自己。这是第一要务。”
叶凯点了点头。他明白林渊的意思——他是一件珍贵的、不可替代的“仪器”,但首先他是一个需要保护的人。过度使用导致损坏,是所有人的损失。
“另外,”林渊走到床边,“我们需要你的能力进行一次小范围的‘实战测试’。目标不是医院,风险太高。秦风筛选了三个地点:一家使用‘深空视界’系统的电竞网吧,一家正在举办‘VR神经反馈训练体验周’的科技展馆,以及……‘龙焰’饮料赞助的一家高端电竞青训营。这三个地方都具备一定公开性,人流量适中,且根据情报,可能部署了不同类型的‘新系统’。我们需要知道,你的‘共鸣定位’在真实、复杂的环境中是否有效,以及能发现什么。”
这是一个相对折中但必要的步骤。在真正冒险接近子夜之前,他们必须在更低风险的环境下验证能力、积累经验、完善流程。
“我去。”叶凯没有丝毫犹豫。
“会有严密的保护。”林渊说,“赵海和秦风会全程陪同,以‘康复期外出散心’为掩护。老陈会准备一套便携式的、经过伪装的生理监测和简易信号记录设备。你的任务只是‘感受’,不需要任何其他行动,一旦感到强烈不适或发现明确危险信号,立即撤离。明白吗?”
“明白。”
就在叶凯准备第一次外出实战测试的同时,赵海与星海俱乐部“务实派”的接触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突破点来自星海战队的副教练,姓吴,一个四十多岁、在业内以严谨和爱护队员着称的老牌教练。赵海通过一位双方都信任的退役选手牵线,与吴教练进行了一次极其隐秘的线下会面。
会面地点选在郊区一家不起眼的茶舍包间。吴教练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眼袋深重,显然承受着巨大压力。
“子夜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吴教练开门见山,声音沙哑,“那孩子有天赋,更难得的是心性和努力。出事前两周,他就私下跟我说过,觉得新的复盘系统‘有点怪’,看久了会头晕,注意力难以集中。我当时没太在意,以为是训练疲劳,只让他减少使用时间,多休息。”
他握紧了茶杯,指节发白:“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蠢。俱乐部引进那套系统时,我就反对过。数据训练是好事,但搞什么‘沉浸式神经适配’,听起来就不靠谱。可上面说这是‘行业趋势’,是‘星海保持竞争力的关键投资’,硬是推了下来。主教练也……唉,他也有压力。”
赵海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出事以后,俱乐部高层的态度让我心寒。”吴教练继续道,声音里压抑着愤怒,“第一时间不是全力救治、查明原因,而是封锁消息,统一口径,甚至要求我们对外说子夜是‘突发遗传性疾病’!他们怕担责,怕影响赞助商,怕系统被查!可那是一条人命,一个孩子的职业生涯!”
“吴教练,您冷静。”赵海适时递过纸巾,“我们理解您的处境和心情。涅盘这次来,不是想看星海的笑话,更不是为了挖角或竞争。叶凯的经历您可能听说过一些,我们怀疑子夜遭遇的,可能是一种新型的、技术性的伤害。我们想帮他,也想阻止这种事发生在其他选手身上。”
吴教练擦了擦发红的眼睛,看向赵海:“你们……有线索?”
赵海谨慎地提供了部分信息——关于某些训练系统音频可能存在的特定频率干扰,关于神经抑制的初步医学假设,但隐去了“镜界协议”、“观者”和叶凯能力的具体细节。
吴教练听完,沉默了很久。“我需要证据。”他终于说,“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没办法说服俱乐部里的其他人,更没办法对抗上面的压力。但是……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东西。”
他拿出一个加密U盘,推到赵海面前。
“这是子夜出事前三个月,他在训练室里使用所有设备(包括那套‘深空视界’系统)的局部网络访问日志备份,以及他个人训练电脑的部分操作记录。我偷偷拷贝的,不完整,但也许有用。还有,”他压低声音,“子夜现在所在的私立医院,虽然安保严格,但每周三下午三点到四点,是仪器统一维护和部分区域消毒的时间,后台监控系统的轮班会有一个短暂的交接空隙,大概十五分钟。那是探望管理最松的时候,也是……某些非授权访问可能钻空子的时候。”
这是极其宝贵的信息!不仅提供了可能包含线索的数据,更指出了一个潜在的行动窗口。
“吴教练,这很危险,如果被发现……”赵海郑重地说。
“我知道。”吴教练苦笑,“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为了子夜,也为了我对电竞这行的良心。你们……小心点。星海内部,不干净。高层里肯定有人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参与了。另外,最近有来历不明的人,在俱乐部和医院附近转悠,我感觉……不像是记者或粉丝。”
赵海心中凛然,这与秦风监控到的信号源对上了。
“谢谢您的信任。”赵海收起U盘,“我们会谨慎使用这些信息。另外,关于子夜的病情,如果后续有新的发现或需要专业帮助,请随时联系我们。涅盘有一些……特别的医疗资源。”
吴教练重重地点头,双方没有再多言,迅速离开了茶舍。
U盘被第一时间送回涅盘基地,由渡鸦小组在绝对隔离的环境中进行分析。而那个“周三下午三点”的时间窗口,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林渊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距离下一个周三,还有四天。
叶凯的首次“实战测试”定在第二天下午,目标是那家举办“VR神经反馈训练体验周”的科技展馆。这里人流相对可控,体验项目明确,且展馆布局开放,便于观察和撤离。
叶凯穿着普通的休闲服,戴着一顶棒球帽,脸上还架着一副平光眼镜(镜架内隐藏了微型传感器)。赵海和秦风扮作朋友,一左一右陪同。老陈和李院士则坐在展馆对面咖啡馆的厢式车里,远程监控着叶凯的生理数据和简易环境信号记录。
展馆内光线迷幻,充满未来感。到处都是体验VR设备的游客,惊呼和赞叹声不绝于耳。叶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好奇的普通参观者,但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内在的“共鸣感应”上。
他先从自身最熟悉的几处“疤痕”和“节点”开始,缓缓地将注意力沉浸进去,像调整收音机旋钮一样,尝试接收环境中可能存在的同频“震动”。
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成千上万人的情绪波动、各种电子设备的电磁辐射、展馆音响系统的声波……混杂在一起,形成令人头晕目眩的“信息乱流”。叶凯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耳鸣,几乎要站立不稳。
“放松,深呼吸。”赵海在一旁低声提醒,同时看似随意地扶住了他的胳膊,“只找一个点,最清晰的那个。”
叶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摒弃了所有干扰,将精神全部集中到那道最冰冷、最深刻的“核心疤痕”上。慢慢地,混乱的背景音开始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糊的“牵引感”。像一根细微的蛛丝,从疤痕上延伸出去,指向展馆深处某个方向。
他顺着感觉,在赵海和秦风的“引导”下,朝那个方向走去。
穿过几个体验区,他们来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展示的是一套名为“认知聚焦力强化舱”的设备——一个蛋形的封闭舱体,体验者躺在里面,通过视觉、听觉和微电流刺激,“训练”大脑保持专注。
此刻,正有一个年轻人在里面体验。舱体外部的指示灯有规律地闪烁着。
叶凯停在了距离舱体约五米远的地方。他“感觉”到了!那道“蛛丝”变得清晰而稳定,另一端就连接着那个闪烁的舱体!共鸣的强度……中等偏上。而且,这种共鸣的“质感”……与他之前训练中感受过的、来自“深空视界”模拟信号的“粘滞感”不完全相同,更加“平滑”,却也更加“深入”,仿佛试图直接“贴合”到神经回路的基底层面。
“是它。”叶凯用极低的声音对赵海说,“强度不低。感觉……更‘系统化’,不像是单纯的音频干扰。”
赵海微微点头,示意秦风注意周围环境,同时自己也用隐藏的眼镜摄像头记录下设备型号和厂商信息——一家没听说过的初创公司,宣传资料上写着“基于前沿神经可塑性原理”。
他们在附近徘徊了大约十分钟。叶凯持续感受着那种共鸣,并尝试分辨其细节。他发现,当舱体内体验者发出惊讶或不适的细微声响时,共鸣的强度会有瞬时的轻微波动。而当体验结束,舱门打开,年轻人有些恍惚地走出来,揉着太阳穴说“有点晕”时,共鸣信号并未立刻消失,而是像余震一样,持续减弱了十几秒才归于平静。
“残留效应……”叶凯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这种干扰,不仅即时作用,还可能留下短暂的“后遗症”。
他们离开了那个区域,叶凯又尝试感应了展馆内其他几处标榜“神经科技”的体验设备,大部分没有引发强烈共鸣,只有一两处有极其微弱的反应。
整个测试过程持续了约四十分钟。回到车上时,叶凯脸色苍白,太阳穴突突直跳,那种针扎般的头痛再次隐隐浮现。
“数据记录下来了。”老陈看着监控屏幕,“目标设备的无线信号特征已经捕捉到,与‘深空视界’的干扰频段有部分重叠,但也有新的特征峰。叶凯的生理指标在靠近目标时出现明显波动,离开后缓慢恢复。主观感受与客观数据能对应。”
“这家‘认知聚焦’公司,需要查。”林渊听完汇报后指示,“秦风,深挖它的背景、技术来源、投资方。我怀疑这只是冰山一角,有更多类似的、打着‘科学训练’旗号,实则进行神经干预的小型技术公司,正在被资本推入市场。”
第一次实战测试验证了叶凯能力在真实环境中的有效性,也揭示了威胁的多样性和隐蔽性。那些看似无害、甚至有益的“科技产品”,可能正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当晚,渡鸦小组对吴教练提供的U盘数据完成了初步分析。
结果令人震惊。
在子夜的训练日志中,发现了大量对“深空视界”系统内部一个隐藏子模块的访问记录。这个子模块没有出现在用户界面和官方文档中,其访问需要特定的权限密钥。日志显示,子夜出事前一周,这个隐藏模块的访问频率和时间显着增加,尤其是在他进行狙击手专项训练后的“复盘强化”阶段。
更重要的是,技术团队在日志中捕捉到了一些异常的数据包特征,这些特征与“观者”提供的音频样本解析出的干扰信号编码模式,存在高度相似的底层结构!
“这几乎可以算是直接证据了。”老陈汇报道,“证明了‘深空视界’系统确实存在未公开的、可能具有神经干扰功能的隐藏模块,并且子夜在出事前频繁使用了它。结合医学数据,可以形成很强的逻辑链条。”
“但还不够‘直接’。”林渊冷静地分析,“日志可以伪造(虽然难度很大),数据包特征也可以被解释为‘系统调试信息’。要钉死他们,最好能拿到那个隐藏模块的实体代码,或者……现场捕捉到它正在运行的证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日历上——距离周三下午三点,还有三天。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林渊脑海中逐渐成形。它风险极高,需要精密的策划、多方的配合,以及一点运气。但也许是目前唯一能同时达成多个目标的机会:让叶凯近距离安全感知子夜状态、获取更直接的证据、甚至可能引出或干扰那些监控医院的“猎手”。
他需要和团队仔细推敲每一个细节。
而就在林渊开始构思具体方案时,叶凯的个人加密通讯器再次无声亮起。
这次,“观者”传来的信息更短,却更令人不安:
“医院是陷阱,亦是舞台。‘清扫者’已就位。周三,小心影子里的刀。——G”
“清扫者”?影子里的刀?
林渊看着这条信息,眼神冰冷。
看来,周三下午的那十五分钟,注定不会平静了。
猎手、猎物、观察者、闯入者、清扫者……所有角色,都正在向那个白色的病房,悄然汇聚。
一场在刀尖上行走的暗战,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