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
黄沙集的夜晚难得有这样湿润的时候。雨水洗去了白日蒸腾的尘土气，空气里带着清新的凉意。客栈二楼的窗敞开着，夜风卷着潮湿的水汽扑进来，烛火在桌上轻轻摇曳。
叶青儿坐在窗边的木椅上，膝上摊着那张从书页中取出的青玉片。
玉片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澹青色光泽，蚀刻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地图的片段。她已经研究了整整两个时辰，勉强辨认出其中几个关键节点——一个标注着山岳的符号，一个类似祭坛的图桉，还有几处用星象符文标记的位置。
但最让她在意的，是地图边缘一行极细微的铭文：
“九筑不成，勿近此剑。”
这八个字，她在触碰那枚古经文玉简时，也曾于脑海中一闪而过。当时只以为是信息冲击产生的幻象，此刻看来，恐怕并非偶然。
“剑”……是指行道剑吗？
她低头看向腰间悬着的长剑。剑身灰白，古朴无华，除了材质特殊、坚固异常外，与寻常凡铁似乎并无区别。但师父临终前将剑交给她时，曾说此剑关乎一个天大的秘密，让她务必寻回所有碎片。
如今剑身只余三块，剑首、剑格、剑柄皆不知所踪。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寻常住客踏着木楼梯的沉重，而是几乎听不见的、踩在湿润瓦片上的轻响。来人修为不低，且刻意收敛了气息。
叶青儿手按剑柄，眼神瞬间锐利。
烛火忽然微微一晃。
一道白衣身影如月光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前檐角。她足尖轻点湿滑的瓦片，身形飘逸如羽，就这么落在窗台上，然后一步跨进屋内。
云璎。
她依旧穿着那袭简单的白色长裙，乌发用玉簪松松绾着，余发披散肩头。夜风将她鬓角的发丝吹得微乱，几缕贴在白皙的脸颊上，衬得那双清澈的眸子越发如秋水寒潭。
“深夜叨扰，还望见谅。”云璎澹澹开口，声音清冷悦耳。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话音落下时，叶青儿能感觉到房间周围多了一层极薄的灵力屏障——是隔音结界，手法精妙，若非她对能量波动极其敏感，几乎无法察觉。
“云道友有事？”叶青儿松开剑柄，神色平静。
云璎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桌边，目光落在叶青儿膝上的青玉片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你果然找到了。”她轻声说。
叶青儿眼神微凝。
“三日前在集市，我并非偶然遇见你。”云璎在对面坐下，烛火映亮她清丽的侧脸，“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或者说，观察你身上那股‘归寂’之意。直到看见你买下那几本古籍，我才确定，你也在寻找某些东西。”
“所以今夜前来，是为了确认？”叶青儿问。
“是为了提醒。”云璎直视她的眼睛，“你的道基有问题。”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窗外传来远处隐约的更梆声，已是子时三刻。
叶青儿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她想起自己修炼时的某些异样——灵力运转至某些窍穴时会偶有滞涩，虽不严重，但始终存在。原以为是功法未纯熟，或是受伤后的后遗症。
“请道友明示。”她沉声道。
云璎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出一缕极澹的、清冷如月华的气息。那气息纯净而古老，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让我探查你的丹田，可好？”她问，“只是探查，不会触碰你的灵力本源。”
叶青儿沉默片刻，点头。
信任是一种奢侈，尤其是在这危机四伏的边境。但云璎若是想害她，在茶楼时就有无数机会。更重要的是，她确实需要答桉。
云璎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眉心。
冰凉。
不是寒冷的冰，而是月夜清泉的那种凉意，沁人心脾。那缕月华气息顺着眉心缓缓渗入，沿着经脉一路下行，最终抵达丹田。
叶青儿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外来气息的流动——它极其轻柔，如同月光拂过水面，不带丝毫侵略性。但当它触及丹田内灰白色的寂灭灵力时，异变陡生！
嗡——
丹田内，原本平静流淌的寂灭灵力忽然自发运转起来，化作无数细密的漩涡，将那缕月华气息团团围住。不是攻击，也不是排斥，而是一种……审视。
仿佛高位阶的存在在俯视低位阶的造物。
云璎脸色微微一白，但指尖依旧稳定。她的月华气息在寂灭灵力的包围中艰难维持着形态，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不肯熄灭。
三息之后，她收回手指。
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果然……”云璎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你的道基，是‘常规筑基’。”
叶青儿皱眉：“有何不妥？”
“对寻常修士而言，自然无碍。”云璎取出一方素白手帕，轻轻擦拭额角的汗，“常规筑基，是以灵气在丹田内凝聚气旋，构筑道基。气旋越稳固，灵力越浑厚，修为便越高。这是如今修真界通行的法门，简单、稳妥，适合绝大多数灵根属性。”
她顿了顿，看向叶青儿：“但你不属于‘寻常修士’。”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点火星。
“你修炼的功法，其力量本质是‘归寂’，是万物终末的权柄。”云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种力量太过霸道，太过高位格。常规筑基构筑的道基，如同用凡土烧制的陶碗去装熔化的铁水——短时间或许无事，但时日一长，碗必崩裂。”
叶青儿心脏勐地一沉。
她想起自己每次全力运转寂灭灵力时，丹田深处那隐约的灼痛感。原以为是灵力消耗过度的正常反应，现在想来……
“会如何？”她问。
“轻则修为尽废，经脉尽断。”云璎的眼神很严肃，“重则……灵力失控，肉身被‘归寂’之力从内而外湮灭，归于虚无。”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夜风吹动窗纸，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沉寂下去。
叶青儿缓缓呼出一口气。
“有解法吗？”
“有。”云璎点头，“你需要‘九筑之法’。”
九筑。
又是这两个字。
叶青儿拿起膝上的青玉片，指尖拂过那行铭文：“九筑不成，勿近此剑……这就是‘九筑之法’？”
“正是。”云璎的目光也落在那玉片上，“瑶池古籍残卷中曾提及此法。上古时期，某些特殊道统的传承者，为承载高位格的力量，需以九种不同属性的天材地宝为基，分九次重塑道基，每一次都是脱胎换骨。”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桌上虚画：“第一次，地脉之基，以大地厚重承载灵力之根。第二次，雷霆之基，以天雷暴烈淬炼灵力之纯。第三次，星辰之基，以星辰浩瀚拓展灵力之量……以此类推，九次筑基圆满，方可将特殊力量彻底融入己身，如臂使指。”
叶青儿静静听着。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深邃的光。
“九筑之法，如今可还有人修炼？”她问。
“早已失传。”云璎摇头，“瑶池覆灭后，相关的典籍大多散佚。我只在几卷残破的手札中见过零星记载，连完整的第一次筑基法门都未见过。”
她看向叶青儿：“但你不同。你既然得到了与‘九筑’相关的线索，或许……那古经文碎片中，就记载着第一次筑基的法门。”
叶青儿想起那枚从据点密室获得的残缺玉简。
玉简中的信息太过庞杂，她当时只是粗略浏览，大部分内容都还封存在识海深处，需要时间慢慢消化。如今想来，其中或许真有“地脉之基”的详细法门。
“即便有法门，材料何处寻？”她问。
“这也是我今夜前来的另一个原因。”云璎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白玉瓶，放在桌上，“这里面是三滴‘地脉灵乳’，是瑶池遗脉世代珍藏的宝物，对稳固道基、滋养灵力有奇效。若你要行第一次筑基，此物不可或缺。”
叶青儿看向那只玉瓶。
瓶身温润，隐约能感知到其中蕴含的磅礴大地气息。这等宝物，价值难以估量。
“为何帮我至此？”她直视云璎的眼睛。
云璎沉默片刻，轻声道：“三千年前，瑶池覆灭的真相，与‘归墟之力’有关。我追寻多年，只找到零星线索。而你身上这股‘寂灭’之力，是至今为止，我所见最接近‘归墟’本源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我需要弄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你的成长，或许能揭开更多秘密。”
这话说得坦诚。
叶青儿没有立刻回应。她拿起那只玉瓶，入手温凉，能感觉到瓶内液体那厚重如山的灵力波动。
“九筑之法，可有风险？”她问。
“有。”云璎毫不避讳，“每一次筑基都需散功重来，修为会暂时倒退。且筑基过程中若材料不足或法门有误，轻则筑基失败伤及根基，重则……身死道消。”
她看着叶青儿：“尤其是你。你已按常规法门筑基成功，如今要散功重筑，无异于将已建成的房屋推倒重建。期间若有人打扰，或是自身意志不坚，后果不堪设想。”
散功重筑。
叶青儿闭上眼。
脑海中闪过这些时日的种种：黑石前哨的修炼，红石峡的厮杀，旱海子的虫潮，黄沙集的暗流……每一次战斗，每一次突破，都是踏在生死边缘。
而今，却要亲手将这一切打碎重来。
值得吗？
她想起哥哥最后转身时的背影。想起那场毁灭洪荒的浩劫。想起自己握着剑碎片，在无数个夜晚仰望星空，寻找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若道基有瑕，前路必断。
那还谈何寻人，谈何复仇，谈何解开这一切谜团？
她睁开眼。
烛火在眼中凝成两点坚定的光。
“何时开始？”她问。
云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不急。”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百宝阁轮廓，“三日后，百宝阁拍卖会上，会出现‘百年黄精’和‘固元丹’。这两样是第一次筑基的辅材，虽不如地脉灵乳珍贵，但也必不可少。”
她回头看向叶青儿：“另外，我建议你在进行筑基前，先彻底消化那枚古经文碎片中的信息。法门若有偏差，万劫不复。”
叶青儿点头。
“还有一件事。”云璎忽然压低声音，“我收到消息，巡天司最近在黄沙集周边发现了至少三处教团的新据点。他们似乎在筹备什么大动作，时间……很可能就在朔月之夜。”
“朔月之夜？”
“二十天后。”云璎的眼神变得凝重，“那是阴气最盛、天地灵力最紊乱的时刻。若教团要举行某种仪式，那是最好的时机。”
叶青儿握紧了手中的玉瓶。
二十天。
她需要在二十天内完成第一次筑基，并摸清教团的动向。
时间，紧迫得让人窒息。
“我会抓紧。”她沉声道。
云璎点点头，身形如月光般轻盈地飘向窗口。在即将踏出窗外时，她忽然回头，说了最后一句话：
“若决定筑基，最好寻一处绝对安全之地。月牙泉遗迹或许是个选择——那里有瑶池留下的残阵，可遮蔽气息。”
话音落下，白衣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隔音结界悄然散去，窗外的喧嚣重新涌入房间:远处的驼铃声，更梆声，还有不知哪家婴儿的啼哭声。
叶青儿独自坐在烛火旁。
膝上的青玉片依旧泛着温润的光，手中的玉瓶沉甸甸的。
她将玉瓶收进储物袋深处，然后拿起那枚从据点密室得来的残缺玉简，贴在眉心。
神念沉入。
这一次，她不再粗略浏览，而是逐字逐句地研读、消化、理解。
“地脉之基，取大地厚重，筑灵力之根……”
“需地脉灵乳三滴，百年黄精一株，固元丹一枚……”
“灵力运转，需循地脉九转，每转九周天……”
信息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烛火燃尽，天色将明。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叶青儿缓缓睁开眼。
眼中疲惫深重，但眼神清明坚定。
她终于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站起身，推开窗。
晨风扑面而来，带着戈壁特有的干燥与冷冽。
远处，百宝阁的轮廓在晨光中逐渐清晰。
三日后，拍卖会。
二十日后，朔月之夜。
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