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窗纸时，叶青儿推开了房门。
走廊里还弥漫着昨夜雨后的潮湿气息，木质地板踩上去微微发软。客栈大堂已经热闹起来，赶早路的商旅正在吃早饭，碗快碰撞声、低声交谈声、还有掌柜拨弄算盘的噼啪声混在一起，透着市井特有的生机。
赵平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面。他换上了干净的巡天司皮甲，左肩伤口重新包扎过，但依旧能看出包扎处的微微隆起。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
“早。”赵平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坐，吃点东西。”
叶青儿在他对面坐下。跑堂的伙计很快端上来一碗同样的汤面，汤色奶白，羊肉炖得酥烂，撒着翠绿的葱花。
两人沉默地吃了片刻。
面汤温热，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晨起的寒意。叶青儿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仔细咀嚼，像是在品味这难得的平静时刻。
“昨晚睡得好吗？”赵平忽然问。
“还好。”叶青儿放下快子，抬起头，“赵队，我有事要说。”
赵平也放下碗，擦了擦嘴角，神色严肃起来：“关于你道基的事？”
叶青儿眼神微动。
“昨夜子时三刻，云璎姑娘离开客栈时，我在楼下看见了。”赵平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质问，只是陈述，“她的身影从你窗口飘出，消失在夜色里。我虽不知你们谈了什么，但能让瑶池遗脉的传人深夜造访，必非小事。”
他顿了顿，看着叶青儿：“今早你的气息……虽然刻意收敛，但我能感觉到，你丹田内的灵力流转有些不稳。不是受伤，更像是……某种内在的冲突。”
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巡天司队长。
叶青儿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修炼的功法，与寻常道统不同。云璎道友看出我道基有瑕疵，长此以往，恐有反噬之危。”
她没有提及“寂灭”和“九筑”，只说了最核心的问题。
赵平没有追问细节，只是问：“有解法吗？”
“有。但需散功重筑，修为会暂时倒退。”叶青儿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而且需要一些特殊的材料。”
“散功重筑……”赵平重复这四个字，眉头深深皱起。
作为修士，他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无异于将一座已建成的大厦推倒重建，期间若有人打扰，或是自身意志不坚，轻则修为尽废，重则身死道消。更何况在这危机四伏的边境，失去修为就等于失去了自保之力。
“你决定了？”他沉声问。
“决定了。”叶青儿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赵平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桌上的面汤都快凉了。最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端起碗将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
“需要多久？”
“第一次筑基，若一切顺利，七日可成。”叶青儿道，“但筑基之后，还需时间稳固境界，恢复战力。”
“材料呢？”
“主材已有，辅材还需两样。”叶青儿顿了顿，“云璎道友说，三日后百宝阁拍卖会上，会出现‘百年黄精’和‘固元丹’。”
赵平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是昨日周福给的酬金，七十块中品灵石。他将钱袋推到叶青儿面前。
“这些你拿着。拍卖会上若有需要，尽管出价。”
叶青儿看着钱袋，没有立刻去接。
“这是队里的酬金。”她说。
“你是队里的一员，昨夜若非你出手，我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赵平的语气不容置疑，“更何况，你若修为尽废，接下来的任务谁来扛？石勇重伤，吴二昏迷，吴大断了一臂……我们这支小队，现在能战的只剩你我了。”
他站起身，重剑背在身后：“我得去联络点一趟，李执事昨夜传讯，说有紧急情报。你在客栈等我消息，拍卖会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客栈。
叶青儿坐在原地，看着桌上那只钱袋。
晨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来，照在粗糙的麻布钱袋上，映出布料经纬交错的纹理。她伸出手，将钱袋握在掌心。
沉甸甸的。
不只是灵石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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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赵平回来了。
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凝重，径直走到叶青儿面前，压低声音：“出事了。”
两人回到二楼房间，关上门，布下隔音结界。
“昨夜子时，巡天司在黄沙集东南三十里处，发现了一个新的教团据点。”赵平的声音很沉，“不是普通据点，是‘血祭坛’。”
叶青儿眼神一凛。
“坛上有七具尸体，都是最近失踪的散修。尸体被抽干了精血，心脏处有拳头大小的空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挖走了。”赵平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摊在桌上，“这是现场拓印的阵图。”
羊皮纸上用朱砂勾勒出复杂的符文阵列，中心是一个倒置的五芒星，七个角各有一个血池。阵图边缘，刻着一行扭曲的古文。
叶青儿辨认出其中几个字：“朔月……归墟……门……”
“巡天司的阵法师初步判断，这是一个召唤阵的组成部分。”赵平的手指在羊皮纸上划过，“而且不止一处。根据阵图上标注的方位节点推测，类似的祭坛至少还有六个，分布在黄沙集周边百里范围内。”
“七个祭坛，对应朔月之夜的仪式？”叶青儿问。
“很可能。”赵平点头，“李执事已经上报总部，请求增援。但朔月之夜只剩十九天，援军最快也要十五天后才能抵达。”
他看向叶青儿，眼神复杂：“教团这次的动作，比我们想象中更大。他们不惜暴露多个据点，也要完成这个仪式……所求恐怕非同小可。”
叶青儿沉默。
她想起云璎的话：“三千年前，瑶池覆灭的真相，与‘归墟之力’有关。”
七个血祭坛，朔月之夜，归墟之门……
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碎片，在她脑海中旋转，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图景。但还缺了最关键的一环——教团到底想召唤什么？或者说，想打开什么？
“我们的任务有变吗？”她问。
“暂时没有。”赵平摇头，“李执事让我们按原计划行动，但必须加倍小心。另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李执事说，巡天司内部可能有教团的眼线。”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窗外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何以见得？”叶青儿的声音很平静。
“昨夜发现血祭坛的那支巡逻队，是临时调整路线后才碰巧撞见的。”赵平的声音压得更低，“而他们原定的巡逻路线，早在三天前就上报了。如果不是临时调整，根本不会经过那片区域。”
他顿了顿：“而且，发现祭坛后，巡逻队第一时间传讯联络点。但传讯符发出不到半刻钟，祭坛就被人用某种秘法彻底销毁，连阵图都差点没拓印下来。对方反应太快了，快得不正常。”
内奸。
这个词像一根刺，扎进心里。
叶青儿想起李执事那间堆满卷宗的办公室，想起那个头发花白、总是笑眯眯的老者。想起他递过临时通行令牌时，那双温和却锐利的眼睛。
会是他吗？
还是另有其人？
“此事还有谁知道？”她问。
“目前只有李执事、我，还有你。”赵平看着她，“巡逻队的成员已经被隔离审查，但恐怕查不出什么。教团的人，藏得太深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巡天司联络点的方向：“叶姑娘，接下来的路，我们得走得更小心。对所有人——包括巡天司的同僚，都要留三分戒心。”
叶青儿点了点头。
戒心，她从来不缺。
“拍卖会的事，你打算如何？”赵平转回身，“若教团真在巡天司内部有眼线，你在拍卖会上竞拍筑基材料，很可能会引起注意。”
这是个问题。
叶青儿沉思片刻，道：“我需要一个掩护。”
“什么掩护？”
“公开竞拍一样更显眼、但与我真实需求无关的东西。”叶青儿缓缓道，“将注意力引开，暗中拿下真正需要的材料。”
赵平眼睛一亮：“声东击西？”
“正是。”叶青儿走到桌边，手指在羊皮纸阵图上轻轻一点，“教团既然在筹备朔月仪式，必然也在搜集相关材料。我们可以放出风声，说拍卖会上会出现某种与仪式相关的‘关键物品’，吸引教团的注意。”
“具体怎么做？”
“需要李执事配合。”叶青儿道，“让他‘无意间’泄露消息，就说巡天司截获情报，百宝阁这次拍卖的压轴宝物中，有一件是‘上古阵盘碎片’，疑似与某个失落的上古阵法有关。”
赵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教团为了完成七个祭坛的阵列，必然对上古阵盘碎片感兴趣。一旦消息传出，他们在拍卖会上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在所谓的‘阵盘碎片’上。”
“而真正需要的黄精和固元丹，只是寻常的筑基辅材，不会引起太多关注。”叶青儿补充道。
“好计策。”赵平点头，“我这就去联络点找李执事。你……”
“我去一趟月牙泉遗迹。”叶青儿道，“云璎道友说那里适合闭关，我需要先去探查地形，布设阵法。”
两人分头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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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叶青儿独自一人出了黄沙集东门。
她没有骑马，徒步走入戈壁。烈日当空，沙地被烤得滚烫，热浪扭曲着远处的景象。但她脚步沉稳，月白道袍在热风中微微拂动。
按照云璎留在月牙玉简中的方位指引，她向东南方向走了约莫二十里。
前方出现一片风化严重的岩林。
灰黄色的岩石被千年风沙侵蚀出千奇百怪的形状，有的像跪地的巨人，有的像狰狞的兽首。岩林深处，隐约能听见泉水流动的叮咚声——在这干燥的戈壁，这是极其罕见的声音。
叶青儿放慢脚步，神识如网般铺开。
方圆百丈内，没有活物的气息，连最常见的沙蜥和蝎子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澹澹的、清凉的水汽，与戈壁的燥热格格不入。
她循着水声，穿过一道狭窄的岩缝。
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隐藏在岩林深处的天然绿洲。中心是一弯月牙形的清泉，泉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洁白的细沙和几尾银色的游鱼。泉边生长着耐旱的胡杨和红柳，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最奇异的是，这片绿洲上空，笼罩着一层极澹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明光膜——那是残存的阵法屏障，虽然历经千年岁月，依旧维持着最基本的遮蔽和防护功能。
叶青儿走到泉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泉水。
水很凉，带着丝丝甜意。她能感觉到泉水中蕴含的澹澹灵气，虽然稀薄，但精纯温和，适合疗伤和静修。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
泉眼北侧，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岩洞，洞口被藤蔓遮掩，若不细看很难发现。她拨开藤蔓，走进洞中。
洞内很宽敞，约有十丈见方，顶部有裂缝，天光从缝隙中漏下，照亮洞内景象。洞壁光滑，显然是人工开凿过的痕迹。最深处，有一个石台，台上刻着早已失效的聚灵阵纹路。石台旁，还散落着几块风化的蒲团碎片。
这里曾有人长期修行。
叶青儿走到石台前，伸手拂去表面的灰尘。指尖触到台面时，她忽然感觉到一丝极微弱的灵力波动——不是残阵，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与大地脉络共鸣的韵律。
地脉节点。
云璎说对了，月牙泉遗迹确实位于一处小型地脉节点上。虽然灵力不如大型灵脉充沛，但对第一次筑基“地脉之基”而言，已是绝佳场所。
她盘膝坐在石台上，闭目凝神。
寂灭灵力缓缓运转，与地脉的韵律逐渐同步。她能感觉到，脚下深处，有一股厚重、沉凝、如大地般浩瀚的力量在缓缓流动。那是地脉的“呼吸”，是这片土地千万年积累的灵力根源。
若在此处筑基，引地脉之力入体，成功率至少能提升三成。
但还不够。
叶青儿睁开眼，从储物袋中取出三块中品灵石，按照《太初寂灭经》中记载的简易阵法，在石台周围布下一个小型的“固元阵”。阵法成型的瞬间，洞内的灵力浓度明显上升了一个层次。
她又取出云璎给的地脉灵乳玉瓶，放在石台中央。
一切准备就绪。
接下来，就是等待拍卖会，获取最后的辅材。
叶青儿站起身，走出岩洞。
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岩林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月牙泉水面倒映着天空的橘红色晚霞，波光粼粼，美得不真实。
她站在泉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倒影中的少女，眉眼依旧清冷，但眼神深处，多了一分过去没有的坚定。
散功重筑，前途未卜。
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走下去。
直到九筑圆满，直到寻回所有碎片，直到……找到哥哥。
她转身，身影没入岩林的阴影中。
身后，月牙泉静静流淌，水面倒映着漫天渐起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