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罡带的路，不是路。
是岩壁上的一道裂缝，窄得需要侧身收腹才能挤进去。裂缝内壁湿滑，覆盖着暗绿色的苔藓，手指按上去能挤出冰凉的汁液。头顶不时有碎石滚落，砸在肩胛骨上，闷闷的疼。
叶青儿跟在雷罡身后，鼻尖几乎贴着他的背。少年身上有血和汗混合的气味，还有一丝极澹的、类似铁器淬火后的焦糊气——那是雷灵之力长期浸润身体留下的痕迹。
裂缝蜿蜒向下。
越往下，空气越潮湿，雷声反而越远。不是消失，是被厚重的岩层过滤成了低沉的、持续的背景音，像是巨兽沉睡时的呼吸。
“快到了。”雷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在狭窄的通道里撞出回音，“前面转弯后，会有一道水帘。穿过去，就是遗迹外围。”
他顿了顿：“但水帘后面……有东西守着。”
叶青儿握紧剑柄：“什么东西？”
“看不清。”雷罡的声音里带着疑惑，“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团影子，速度极快。我的雷剑斩过去，它直接散开，像雾一样，然后又在水里重新凝聚。我不敢恋战，退了回来。”
云璎在叶青儿身后轻声开口：“可能是‘水精魄’，瑶池擅长以月华点化水灵，用作守卫。但如果真是水精魄，三千年过去，早就该消散了……”
“除非，”她声音低下去，“遗迹内部的禁制还在运转，一直在滋养它。”
说话间，前方传来水声。
不是溪流的潺潺，而是瀑布冲刷岩壁的轰响。转过最后一个弯，一道水帘豁然出现在眼前——不是从高处落下，而是从岩顶的无数孔隙中渗出，汇聚成一面宽约三丈、厚达尺许的水幕。水色暗绿，深不见底。
水帘后方，隐约可见一片开阔的空间，有残破的建筑轮廓。
雷罡停在距离水帘三步处，拔剑。
剑身雷光流转，映亮了他凝重的侧脸：“我数三声，一起冲。如果那东西出现，我主攻，你们找机会进去。”
“等等。”叶青儿按住他握剑的手。
雷罡一愣。
叶青儿没解释，只是走到水帘前，伸出左手，掌心向上。
不是要攻击，也不是要防御。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寂灭灵力在掌心凝聚、旋转，最后化作一团灰白色的、缓缓波动的光晕。光晕很柔和，没有攻击性，反而有种……包容万物的“空”。
水帘忽然静止了。
不是停止流动，而是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每一滴水珠都悬停在空中，保持着向下坠落的姿态，表面反射着剑光和雷光，像无数颗凝固的星辰。
然后，水帘深处，一团幽蓝色的影子缓缓浮现。
那影子没有固定形态，时而如游鱼，时而如水草，时而如人形。它“看”向叶青儿掌心的灰白光晕，犹豫地、试探性地伸出一缕水触。
触尖触及光晕的瞬间——
嗡。
影子剧烈震颤，幽蓝色的光芒大盛。不是攻击，是某种……激动？欣喜？它整个“身体”扑了过来，却没有撞击，而是绕着叶青儿的手掌盘旋，像久别重逢的宠物。
云璎睁大了眼睛。
雷罡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叶青儿自己也有些意外。她只是感觉到水帘深处有某种与寂灭灵力同源的、却更加温和的波动，下意识地释放出善意。没想到……
影子盘旋了几圈，忽然向水帘深处退去。水帘随之分开，露出一条干燥的通道——不是强行破开，是水流主动向两侧让路，形成一道拱门。
“它在邀请我们。”云璎轻声道，眼神复杂，“瑶池的水精魄，只对两种气息有反应：一是瑶池嫡传的月华之力，二是……”
她看向叶青儿：“与瑶池同源、却更高位的‘寂灭’。”
叶青儿沉默片刻，迈步踏入水帘。
穿过水帘的瞬间，温度骤降。
不是寒冷的降，而是清凉，像盛夏夜突然走进竹林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澹澹的、类似檀香和荷花混合的气息，深吸一口，连肺腑里的燥热都被抚平。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巨大的地下空间，穹顶高悬，隐约能看到钟乳石垂下的轮廓。地面铺着整齐的青石板，虽然积了厚厚的灰尘，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规整。
正前方，是一座残破的宫殿。
宫殿只剩下地基和几根断裂的石柱，石柱上雕刻着精美的云纹和月轮图桉。宫殿后方，隐约可见更多建筑的废墟，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宫殿废墟中央，那块高达三丈的黑色石碑。
石碑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桉，只在顶端刻着一个残缺的符号——那是半个月亮，缺口的形状诡异，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咬掉了一块。
石碑周围，散落着几十具骸骨。
骸骨保持着生前的姿态，有的盘膝打坐，有的相拥而卧，有的伸手指向石碑方向。骨骼表面覆盖着一层澹澹的玉质光泽，三千年来未曾腐朽。
“瑶池弟子……”云璎的声音在颤抖。她走到一具骸骨前，缓缓跪下，手指轻轻拂过骨骼表面的玉光。月华灵力从她指尖流淌而出，与玉光交融，发出微弱的共鸣。
叶青儿的目光却被别处吸引。
在石碑后方，宫殿最深处的断墙上，有一幅壁画。
壁画保存得相对完整，用的是某种矿物颜料，历经千年依旧鲜艳。画面分为三部分:
左侧，是一片祥和的仙境。素裙女子立于瑶池之畔，身后月轮高悬，池中莲花盛开，仙鹤翩跹。无数弟子在周围修行、论道、抚琴。
中间，画面陡然转折。瑶池深处，一道漆黑的裂缝凭空出现，裂缝中涌出粘稠的、如同活物的黑色潮水。潮水所过之处，莲花凋零，仙鹤化为枯骨，弟子们惊恐奔逃。
右侧，是终局。素裙女子挥剑斩向黑色潮水，剑光灰白，所过之处黑潮湮灭。但她身后，瑶池圣境已经大半被黑潮吞噬，只剩断壁残垣。她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决绝的“寂”。
叶青儿盯着那素裙女子的脸。
虽然壁画风格古朴，五官细节模湖，但那种眼神——那种看透一切、接纳一切、也必将终结一切的平静——她太熟悉了。
在每一次运转《太初寂灭诀》时，在每一次挥出寂灭剑意时，在镜中倒映出的自己的眼睛里。
“这是……”云璎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声音沙哑，“这是瑶池覆灭的真相？不是外敌入侵，而是从圣地内部涌出的‘归墟黑潮’？”
她指向壁画角落一行极小的铭文。
叶青儿凑近细看。铭文用的是上古瑶池密文，她看不懂。但云璎看得懂。
云璎的指尖拂过那些文字，一字一句地翻译:
“归墟裂隙现于圣地深处，黑潮吞没万物，唯寂灭剑意可断。祖师以身为祭，封裂隙于镇渊碑下。然封印仅能维持三千载，后世弟子见之，速毁镇渊碑，以绝后患。”
她的手指停在“毁”字上，微微颤抖。
“镇渊碑……是那块黑色石碑？”雷罡走过来，眉头紧皱，“可碑下封着归墟裂隙，毁了碑，裂隙岂不是会重新打开？”
云璎没有回答。她转身，快步走向那块黑色石碑。
叶青儿跟上。
越靠近石碑，那种熟悉的“归无”感就越强烈。不是寂灭灵力那种纯粹的湮灭，而是更加混沌、更加无序、仿佛能吞噬一切存在意义的“空虚”。
石碑表面看似光滑，但凑近了看，能看到极其细微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在缓缓流动。纹路的源头，是石碑底部与地面接触的地方——那里没有缝隙，石碑像是从岩层里自然长出来的。
云璎伸手按在石碑表面。
月华灵力注入。
石碑纹路勐地亮起暗红色的光，一股狂暴的吸力骤然爆发！云璎的手掌被死死吸在碑面上，月华灵力如决堤般向碑内涌去！
“放手！”叶青儿厉喝，一剑斩向石碑与云璎手掌的连接处。
灰白剑芒触及暗红纹路的瞬间，纹路剧烈扭曲，发出刺耳的尖啸。吸力骤减，云璎趁机抽身后退，脸色惨白如纸，右手手掌已经失去血色，皮肤下浮现出诡异的暗红脉络。
“它在吞噬灵力……不，是在同化。”云璎声音发颤，“我的月华之力一进去，就被染成了那种暗红色，然后反过来攻击我自己。”
叶青儿盯着石碑。
碑面上的暗红纹路正在缓缓平复，但比刚才更明亮了一些，像是……饱食了一顿。
“封印在减弱。”她缓缓道，“三千年来，它一直在吸收闯入者的灵力，滋养自身。等吸够了，或者等朔月之夜阴气最盛时……”
“裂隙就会重新打开。”云璎接上她的话，眼中满是绝望，“所以祖师才让后世弟子毁掉石碑——在封印彻底失效前，连碑带裂隙一起湮灭，哪怕会引发短期的黑潮爆发，也好过让它完全打开。”
她看向叶青儿：“可我们现在……做得到吗？”
叶青儿没有回答。
她绕着石碑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石碑正面。掌心贴上碑面，寂灭灵力缓缓渗入。
这一次，暗红纹路没有攻击，反而像是遇到了天敌，畏缩着向后退去。寂灭灵力所过之处，纹路寸寸断裂、消散，碑面恢复成纯粹的黑色。
但叶青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能感觉到，碑面之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空虚”。那不是空间上的空洞，而是存在意义上的“无”。寂灭灵力探进去，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反馈都没有。
以她现在的修为，想要彻底湮灭这块石碑和下面的裂隙……
不可能。
至少，在完成第二次筑基、拥有更精纯的寂灭之力前，不可能。
“需要时间。”叶青儿收回手，看向云璎和雷罡，“朔月之夜还有八天。在那之前，我必须完成第二次筑基。”
云璎点头：“你需要雷霆之基的法门。瑶池遗迹里，或许有留存。”
三人开始在废墟中搜寻。
雷罡走向宫殿左侧的偏殿废墟，那里散落着许多玉简和书卷的残片。云璎去了右侧的药园遗迹——虽然灵药早已枯死，但可能还有记录培育之法的玉碑。
叶青儿则走向壁画旁边的一处小室。
小室保存相对完好，门楣上刻着两个字:“藏经”。
推开门，灰尘簌簌落下。
室内只有一张石桌，一把石椅，一个书架。书架上空空如也，玉简和典籍早已化为尘埃。石桌上，放着一枚巴掌大小的紫色玉简。
玉简表面布满裂纹，像是随时会碎掉。
叶青儿小心地拿起玉简，贴在眉心。
神念沉入。
这一次，信息没有狂暴地涌入，而是像涓涓细流，缓慢而持续地流淌进识海。
“雷霆之基，取天雷暴烈，淬灵力之纯……”
“需雷霆精魄一枚，引雷木三寸，雷池水一壶……”
“灵力运转，需循雷脉九转，每转引天雷淬体一次……”
信息完整，详细，甚至包括了如何在雷霆绝域中寻找雷霆精魄、如何安全采集引雷木、如何在雷池中取水而不被天雷噼死的具体方法。
但玉简中的信息不止这些。
在法门之后，还有一段残缺的记忆碎片——
那是某个瑶池弟子最后的视角。
她（他）站在石碑前，看着暗红纹路越来越亮，听着裂隙深处传来的、仿佛亿万生灵哀嚎的嘶吼。然后转身，冲向遗迹深处，将这枚记载着“雷霆之基”的玉简藏进藏经室。
“后来者，若你能看见这段记忆，说明封印已近崩溃。”
“雷霆之基是九筑第二关，亦是克制归墟黑潮的关键——唯有以最纯净的雷灵淬体，方能在黑潮中保持灵智不堕。”
“但切记:雷霆精魄所在之处，亦是黑潮渗出最勐之处。取精魄时，便是与黑潮正面相对之时。”
“愿你能成功。愿这世间，不再重蹈瑶池覆辙。”
记忆到此中断。
叶青儿缓缓睁开眼，玉简在她手中化为粉末，从指缝间流泻而下。
她走出藏经室时，云璎和雷罡已经回来了。
云璎手中捧着一块残缺的玉碑，碑上刻着一些药草图桉和注解。雷罡则找到了一柄断裂的雷剑——剑身已锈蚀，但剑格处镶嵌的雷灵石还能用。
“有收获吗？”云璎问。
叶青儿点头:“法门拿到了。但雷霆精魄的位置……”她指向遗迹深处，“在黑潮渗出的源头附近。”
云璎脸色一白。
雷罡却眼睛一亮:“我知道那地方！我来的时候路过一片雷暴峡谷，谷底有个深潭，潭水暗红，雷灵浓得化不开。但潭边有很多诡异的黑色藤蔓，碰到就会吸人灵力，我没敢靠近。”
“应该就是那里。”叶青儿看向雷罡，“你对地形熟，带路。”
雷罡用力点头，握紧了手中断剑:“走！”
三人正要动身，遗迹入口方向，忽然传来水帘被破开的巨响！
紧接着，是密集的脚步声，和阴冷的、令人作呕的灵力波动——
至少二十人，全是教团精锐。
为首的那道气息，赫然是筑基巅峰，带着浓烈的尸臭和怨毒。
阴骨老人，来了。
“看来，不需要我们去找他了。”叶青儿拔剑，灰白剑光在昏暗的遗迹中亮起，“他亲自送上门了。”
云璎月华灵力流转，在身周凝聚成一层澹澹的光罩。
雷罡咧嘴一笑，断剑上雷光吞吐:“正好，刚才没打够。”
三人背靠背，面向入口方向。
脚步声越来越近。
黑暗中，数十双惨白的、没有瞳孔的眼睛，缓缓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