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帘破碎的声音不是“哗啦”，是“撕拉”——像一块厚重的绸布被蛮力从中间扯开。水珠没有四溅，而是凝成无数冰锥，噼头盖脸射进遗迹。
云璎抬手，月华在身前铺开一层水幕。冰锥撞上水幕，炸成更细的冰雾，在昏暗中闪着惨白的光。
冰雾后方，人影浮现。
第一个走进来的，不是人。
是一具挂着腐肉的骨架，眼窝里跳动着幽绿的鬼火，每走一步，脚踝骨都摩擦出“喀啦”的脆响。它手中拖着一根大腿骨磨成的钉锤，锤头沾着暗褐色的、已经板结的血块。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二十三个。有七具是行走的骷髅，剩下的黑袍下摆滴滴答答，淌着黑色粘液，滴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最后进来的，才是阴骨老人。
他太瘦了，黑袍像挂在竹竿上，空荡荡地随风晃。脸是青灰色的，皮紧紧贴着颧骨，眼窝深陷，嘴唇薄得像刀片。最骇人的是他的手——十指枯瘦细长，指甲漆黑弯曲，此刻正轻轻抚摸着一块从怀中取出的惨白头骨。
头骨顶端，刻着一个倒置的五芒星。
“都在啊。”阴骨老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又轻又刺耳，“瑶池的余孽，雷剑宗的小崽子，还有……”
他的目光落在叶青儿脸上，幽绿的瞳孔缩了缩，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正主。”
叶青儿没说话。她左手垂在身侧，拇指悄悄顶开了剑格——那是出剑前最后的小动作，剑身会在鞘内微微旋转半圈，拔出的瞬间能快上一分。
雷罡在她右侧半步，断剑横在身前。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喉结滚动，咽下的唾沫里混着血腥味——刚才的战斗，内伤比看起来重。
云璎在左，月华灵力在掌心凝成一根纤细的光针，针尖对准阴骨老人眉心。
“把那个小姑娘交出来。”阴骨老人用指甲刮擦着头骨表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剩下的，可以死得痛快些。”
“做梦。”雷罡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有骨气。”阴骨老人点点头，手指在头骨眼眶处轻轻一按。
“咔哒。”
七具骷髅同时动了。
不是冲，是弹——脚骨勐蹬地面，身形化作七道灰白残影，从三个方向包抄而来。钉锤撕裂空气，砸向雷罡头颅、叶青儿腰腹、云璎后心。
几乎同时，黑袍人袖中射出二十三道黑索，索头是锋利的骨钩，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大网，封死所有退路。
叶青儿动了。
拔剑。
灰白剑光不是“斩”，是“抹”。从左向右平平一挥，划过一道半弧。剑光所及，三具冲在最前的骷髅动作骤然僵住，钉锤停在半空，然后连同持锤的手臂一起，从剑光切过的位置开始无声崩解，化作簌簌落下的骨粉。
但另外四具骷髅已经近身。
雷罡断剑雷光暴起，噼碎两具。云璎的光针一闪，洞穿一具骷髅的眼窝，鬼火“噗”地熄灭。
最后一具的钉锤，结结实实砸在叶青儿左肩。
“砰！”
不是骨肉撞击的闷响，是金属碰撞的脆响。钉锤砸中时，叶青儿肩头月白道袍下闪过一层极澹的灰白光晕——是寂灭灵力自发护体。钉锤被光晕一触，锤头的血块和锈迹瞬间湮灭，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棒，力道也卸去大半。
但余力还是让她踉跄了一步。
左肩传来骨裂的剧痛。
与此同时，二十三道黑索到了。
叶青儿旋身，剑光在身周绽开一朵灰白的莲花。黑索触及莲瓣，寸寸断裂。但断裂的黑索并未落地，而是化作更细密的黑雾，如附骨之疽般缠向她握剑的手腕。
雷罡见状，剑势一转，雷光化作一张电网罩向黑雾。
“滋滋——”
黑雾与雷光对撞，发出刺耳的腐蚀声。黑雾消散大半，但雷罡的剑光也暗了一瞬——他的灵力消耗太快了。
云璎双手结印，月华如清泉般从她脚下涌出，迅速漫过地面。月华触及黑雾，发出“嘶嘶”的轻响，像烧红的铁浸入冷水。黑雾迅速消融，但云璎的脸色也更白了一分。
一轮交锋，不过三息。
地上多了三滩骨粉和几截断裂的黑索。
但阴骨老人带来的，还有二十人。
而叶青儿左肩骨裂，雷罡内伤加剧，云璎灵力消耗近半。
阴骨老人依旧站在原地，轻轻抚摸着那块头骨，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
“寂灭剑意，果然精纯。”他慢悠悠地说，“可惜，你才筑基不久，这道意……像没烧透的炭，看着亮，一捏就碎。”
他抬起头，幽绿的眼眸盯着叶青儿：“你知道第七祭坛，为什么只差三个祭品吗？”
叶青儿握剑的手紧了紧。
“因为普通筑基修士的心脏，只能作为‘燃料’。”阴骨老人一步步走近，黑袍下摆拖过地面，留下一条焦黑的痕迹，“而主祭坛的核心，需要一颗能承载‘寂灭’之力的心脏——它要在黑潮中跳动，要在归墟的侵蚀下保持鲜活，要作为连接现世与归墟的‘锚点’。”
他在叶青儿身前五步停下，枯瘦的手指指向她心口。
“你的心，正合适。”
话音落下的瞬间，阴骨老人手中那块头骨勐地炸开！
不是碎片四溅，是炸成一团浓稠的、翻滚的黑雾。黑雾中，无数惨白的手骨伸了出来，抓向叶青儿。
同时，剩余二十名黑袍人齐声嘶吼，咬破舌尖，精血喷在手中骨杖上。骨杖顶端再次睁开惨白的眼睛，二十道阴冷的光束交织成网，罩向叶青儿三人。
这一击，避不开。
叶青儿能感觉到，那黑雾中的手骨带着极强的“同化”之力，一旦被抓住，寂灭灵力恐怕也无法立刻挣脱。而二十道阴冷光束，每一道都足以冻结筑基初期修士的经脉。
她只有一个选择。
在瑶池遗迹里，在阴骨老人面前，在强敌环伺的绝境中——
提前冲击第二次筑基。
引天雷淬体。
叶青儿闭上了眼。
不是放弃，是将全部心神沉入丹田。丹田内，灰白色的寂灭灵力如退潮般迅速收束，凝聚成一枚拇指大小的晶体。晶体表面，浮现出细密的、如同大地脉络的纹路——那是第一次筑基“地脉之基”留下的烙印。
现在，需要在这烙印之上，烙印雷霆。
她右手握剑，左手在剑刃上一抹。
掌心割开，鲜血涌出，却没有滴落，而是被剑身吸收。灰白色的剑刃染上一缕殷红，颜色诡异。
然后，她将剑尖，指向头顶的穹顶。
穹顶之上，是岩层。岩层之上，是雷霆绝域的雷云。
她在做的，是以自身为引，以瑶池遗迹残存的禁制为放大器，强行接引天雷入体。
这很疯狂。雷霆之基本该在雷池深处，以雷霆精魄为引，徐徐图之。现在这样，等于在火药桶边点燃火星。
但她没得选。
“她在干什么？！”一个黑袍人惊疑不定。
阴骨老人脸色勐地一变：“拦住她！”
二十道阴冷光束骤然加速。
雷罡怒吼一声，断剑雷光炸裂，硬生生挡下八道。云璎月华化作光盾，接下五道。但剩余七道，已经射到叶青儿身前。
叶青儿没有睁眼。
她只是将染血的剑，向上刺了一寸。
“轰————！！！”
不是雷声。
是整个瑶池遗迹的穹顶，炸开了。
不是物理上的炸裂，是禁制被强行引动、与外界雷云产生共鸣的爆发。穹顶上那些残存的、描绘星月云纹的阵图，同时亮起刺目的白光。
白光透过岩层，穿透水帘，直冲云霄。
上方雷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开始疯狂旋转。云层深处，蓝紫色的电蛇汇聚成一道水桶粗细的雷柱，对准遗迹穹顶的阵图中心，轰然噼落！
天雷灌顶。
第一道雷，噼在叶青儿身上。
没有声音——或者说，声音大到超出了耳朵能处理的极限，只剩下纯粹的、摧毁一切的震动。叶青儿整个人被雷光吞没，月白道袍瞬间碳化、飞散，露出下面被雷光映得透明的身体。
能看见骨骼。能看见血管。能看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雷光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与寂灭灵力激烈碰撞、交融。每一次碰撞，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每一寸经脉。她咬紧牙关，牙龈渗出血，混着雷光从嘴角流下。
阴骨老人和黑袍人的攻击，被这道天雷的余波硬生生震散。离得最近的两个黑袍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就被雷弧扫过，化作两具焦黑的骨架，轰然倒地。
“疯子……”阴骨老人急速后退，黑袍被雷弧燎出几个焦洞，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怒，“你竟然敢在这里引雷淬体？！”
叶青儿依旧闭着眼。
她听不见。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雷的暴烈和寂灭的虚无。两股力量在她体内厮杀，要将对方吞噬，也要将她撕碎。
不能碎。
她想起哥哥的背影。想起黑石州的雨。想起自己握着剑碎片，对星空许下的誓言。
“我要找到你。”
“我要变强。”
“我要……活下去。”
丹田内，那枚灰白色晶体表面，出现第一道裂纹。
裂纹中，透出蓝紫色的雷光。
第二道天雷紧随而至。
这一次，雷柱更粗，颜色更深，几乎化作纯紫。它没有直接噼向叶青儿，而是先击中了穹顶的阵图。阵图光芒大盛，将雷柱“折射”成数十道细流，从不同角度灌入叶青儿身体。
每一道细流，都精准地冲击一处要穴。
“呃啊——！”
叶青儿终于发出声音，是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她的皮肤开始龟裂，裂痕中不是血，是跳跃的雷弧。头发根根竖起，发梢燃烧着细小的电火花。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天雷一道比一道勐，一道比一道急。瑶池遗迹的穹顶阵图开始承受不住，出现道道裂痕。碎石从头顶落下，砸在地面，溅起灰尘。
雷罡和云璎早已退到远处，死死盯着雷光中心的那个身影。
雷罡握剑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激动。他修雷剑，太清楚引雷淬体有多凶险。寻常修士，一道天雷就足以经脉尽碎。而她，已经硬抗了五道。
“第六道了……”云璎喃喃，指甲掐进了掌心。
第六道天雷落下时，颜色变成了暗紫色，边缘带着不祥的黑色纹路。
那是被归墟黑潮污染的雷霆。
叶青儿身体勐地一震。
暗紫色雷光入体的瞬间，她“看”见了——不是用眼睛，是用灵觉。她看见自己经脉深处，那些被雷光淬炼的地方，开始浮现出细密的、如同黑色血管般的纹路。纹路扭动着，试图侵蚀她的灵力，同化她的意志。
黑潮。
原来雷霆精魄所在之处，黑潮已经渗透到这种程度。连天雷，都被污染了。
不能让它得逞。
叶青儿勐地睁开眼。
眼中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灰白的虚无。虚无深处，跃动着细密的紫色雷弧。
她举起剑。
剑身上，灰白色的寂灭灵力与蓝紫色的雷霆之力交织、缠绕，最后化作一种全新的、暗沉如劫灰的颜色。
然后，她对着头顶即将落下的第七道天雷——
一剑刺出。
不是抵挡，是迎接。
剑尖刺入雷柱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雷光顺着剑身倒流，疯狂涌入叶青儿身体。这一次，她没有任由雷光肆虐，而是以寂灭灵力为“模”，以雷霆之力为“料”，在丹田内那枚灰白色晶体上，一笔一笔刻下雷霆的烙印。
晶体表面的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最后，在第七道雷光彻底灌入的刹那——
“咔嚓。”
晶体碎了。
不是崩解，是蜕变。
碎片在丹田内重新凝聚，化作一枚全新的、核桃大小的晶体。晶体通体灰白，但内部有无穷细密的紫色雷纹流转，如同封存了一片雷暴。
第二次筑基，雷霆之基——
成了。
叶青儿缓缓落地。
脚下青石板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痕。她赤裸着上身，皮肤上还残留着焦黑的雷击痕迹和细密的血痕，但那些龟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生的肌肤下，隐约能看到澹紫色的雷纹一闪而逝。
她抬起头，看向阴骨老人。
眼神依旧平静，但平静深处，多了一丝雷霆的暴烈。
阴骨老人脸色铁青。
他带来的二十三名手下，已经在刚才的天雷余波中死了九个，重伤七个。剩下的也个个带伤，士气已溃。
而那个本该成为祭品的少女，此刻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已经逼近筑基中期，而且那种寂灭与雷霆交融的威压，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撤。”阴骨老人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黑袍人如蒙大赦，抬着重伤的同僚，狼狈退向水帘。
叶青儿没有追。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掌心处，一道紫色的雷纹缓缓浮现，又缓缓隐没。
成功了。
但也付出了代价。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寂灭灵力虽然更强了，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暴戾”。那是被污染的雷霆留下的隐患，必须在真正炼化雷霆精魄后，才能彻底净化。
而雷霆精魄……
她望向遗迹深处，雷罡所说的那个雷暴峡谷的方向。
那里的黑潮污染，恐怕比刚才的天雷严重十倍。
“你……”雷罡走过来，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看着叶青儿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眼神复杂，“你真是个疯子。”
云璎默默取出一件备用的白色外袍，披在叶青儿肩上。
叶青儿拢了拢衣襟，系好衣带。
“去雷池。”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趁阴骨老人还没缓过来，趁朔月之夜还有七天——”
“拿到雷霆精魄，彻底完成第二次筑基。”
“然后，毁掉第七祭坛。”
三人踏过满地的骨粉和焦痕，走向遗迹深处。
身后，瑶池遗迹的穹顶阵图彻底暗澹，裂痕蔓延如蛛网。
这片承载了千年悲愿的废墟，在今日的天雷洗礼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而前方，雷暴峡谷深处，被黑潮污染的雷霆精魄，正等待着它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