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逆生林的第七个时辰，戈壁的黄昏降临了。
不是那种温暖的、橘红色的落日余晖，而是一种更接近“熄灭”的状态——光线从天空中一点一点被抽离，天空的颜色从苍白转为暗青，再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铁灰。风开始变冷，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带着入夜前特有的、刺骨的寒意。
三人选了一处背风的岩坡休息。
岩坡不高，只有十几丈，但顶部有一块向外突出的巨岩，形成天然的遮顶。下方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沙地，散落着几块被风蚀成蜂窝状的黑色石头。
云璎盘膝坐在最内侧，背靠岩壁。她的白发在暮色中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只有眉心那点微弱的月牙印记，还在以极其缓慢的频率明灭着，像呼吸。她在静养，也在尝试用“新生月华”的特性，缓慢修复燃烧殆尽的月华本源——虽然速度慢得令人绝望，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雷罡坐在外侧，面朝来路方向。
他的状态比之前稍好了一些——至少眼神不再涣散，握剑的手也不再颤抖。但修为依旧虚浮，气息微弱。此刻他正拿着那张瑶池留下的“活地图”，手指在地图表面缓缓移动，试图找出前往“天雷绝域”的最优路线。
地图上的山川轮廓随着他的意念缓缓变化，最终定格在一片标注着密集闪电符号的区域。区域边缘，用古体小字写着四个字：
“雷霆禁区，生者勿入。”
“天雷绝域……在西北方向，大约八百里。”雷罡皱眉，“但路线要穿过‘流沙海’和‘鬼哭峡谷’。这两个地方，都不好走。”
“流沙海是什么？”叶青问。
她坐在两人中间，闭目调息。丹田内，那座九层灰黄色的道基塔缓缓旋转，每一次旋转都从虚空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天地灵气，转化为地脉寂灭灵力。虽然总量增长缓慢，但每增长一丝，她对这股新力量的掌控就加深一分。
“一片会‘流动’的沙海。”雷罡指着地图上一片不断变幻形状的黄色区域，“那里的沙不是固定的，而是像水一样流动、旋转，甚至能形成巨大的‘沙漩涡’。一旦被卷入，除非有金丹期的修为强行挣脱，否则会被拖入地底深处，活埋至死。”
“鬼哭峡谷呢？”
“一条被上古战场怨气侵蚀的裂谷。”雷罡的声音低沉下来，“传说三千年前，曾有数万修士在那里与‘归墟先遣军’血战，最终全军覆没。他们的魂魄被战场煞气困住，永世不得超生，日夜哭嚎，形成‘鬼哭’异象。活人进入，轻则神魂受损，重则被怨魂夺舍。”
叶青睁开眼睛。
“有绕路的选项吗？”
“有。”雷罡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弧线，“向东绕行，多走一千二百里，可以避开这两个险地。但那条路会经过‘赤蝎部落’的领地——他们是戈壁上游牧的蛮族，排外性极强，而且擅长驱使毒虫和沙兽。硬闯的话，风险不比前两条路小。”
三个选择，三条路。
每一条，都危机四伏。
“教团不会给我们慢慢选路的时间。”云璎忽然开口，她依旧闭着眼睛，声音很轻，“影部全灭，他们现在一定在疯狂搜寻我们的踪迹。拖得越久，追兵越多。”
叶青沉默片刻。
“走鬼哭峡谷。”
“为什么？”雷罡看向她。
“因为那里有‘怨魂’。”叶青说，“而我的寂灭灵力……对魂体有天然的克制。”
她抬起右手，掌心凝聚出一小团灰黄色的光晕。光晕中，隐约能看到无数细小的符文流转——那是地脉寂灭灵力中蕴含的“归无”法则碎片。
“怨魂的本质，是执念不散的残魂。它们被困在生死之间，既非活物，也非完全的亡魂。”叶青缓缓道，“寂灭之力，可以送它们‘归无’，彻底解脱。这对我而言，或许是一种……修炼。”
她没说出口的是——
在传承殿中与影部大战时，她曾引动雷霆，净化阴影。那种“净化”的过程，让她对寂灭灵力的“归无”特性有了更深的理解。而鬼哭峡谷中那些被困三千年的怨魂，或许能成为她磨砺这股力量的……磨刀石。
雷罡和云璎对视一眼。
“那就鬼哭峡谷。”雷罡收起地图，“明天一早出发。今晚……好好休息。”
话音未落——
叶青忽然抬手，示意噤声。
她的耳朵微微一动，眼神瞬间锐利如剑。
“有东西在靠近。”她压低声音，“从东南方向……速度很快。不是人，也不是妖兽……是……”
她皱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是‘影子’在飞。”
影子在飞？
雷罡和云璎立刻警觉。
几乎同时，东南方的天际线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黑点在暮色中几乎难以分辨，但它移动的方式极其诡异——不是直线飞行，而是像水中的墨滴般，在空中“晕染”着前进。上一瞬还在百丈外，下一瞬已经拉近到五十丈，再一瞬，已经出现在三人头顶十丈处！
那是一枚……黑色的珠子。
拳头大小，通体纯黑，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纹路或光泽。它悬浮在空中，缓缓旋转，旋转时，周围的暮光仿佛被它“吸”了进去，导致它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线扭曲的暗斑。
正是倒流泉深处浮起的那一枚。
叶青站起身，逆鳞杖已经握在手中。
她盯着那枚珠子，童孔微微收缩。
珠子内部……有东西。
不是实体，不是能量，而是一种更抽象的“注视感”。像是有一双眼睛，隔着遥远的距离，透过这枚珠子，在观察他们。
“教团的……眼睛。”云璎也站了起来，脸色凝重，“这是‘影渊之眼’，以归墟之力凝结的监视法器。它本身没有攻击力，但能将它‘看’到的一切，实时传回施术者那里。”
“也就是说……”雷罡握紧断剑，“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被教团看在眼里。”
“不止。”叶青摇头，“它不只是‘看’。”
她抬起左手，五指对着珠子虚握。
地脉寂灭灵力涌出，化作一只灰黄色的、半透明的手掌，抓向珠子！
手掌触及珠子的瞬间——
珠子表面，忽然“裂开”了。
不是破碎，而是像水面被石子击中般，漾开一圈圈黑色的涟漪。涟漪中心，缓缓“浮”出了一张脸。
一张由纯粹阴影构成、没有五官、只有基本轮廓的“脸”。
脸“看”向叶青，裂开一道缝隙——那是嘴的位置。
然后，一个嘶哑的、重叠的、仿佛无数人同时低语的声音，从珠子内部传来：
“找到……你了……”
声音响起的瞬间，珠子勐地炸开！
不是爆炸，而是“扩散”。
纯黑的珠子化作一片直径三丈的黑色烟幕，烟幕中伸出无数细密的、如同发丝般的黑色触须！触须疯狂舞动，却不是攻击三人，而是……刺向地面！
“嗤嗤嗤——！”
触须没入沙地，如同根系般向下蔓延，短短三息，就深入地下十余丈。
紧接着，整片沙地开始震动！
“它在……召唤什么！”雷罡脸色一变。
叶青没有犹豫，逆鳞杖勐地顿地！
“地脉……镇！”
灰黄色的地脉寂灭灵力顺着杖身灌入地下，试图截断那些黑色触须与地脉的连接。但灵力触及触须的瞬间，她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吸力”——触须在疯狂吞噬她的灵力！
不是消化，而是……转化。
将她灌注的地脉寂灭灵力，强行转化为更精纯的“归墟之力”，然后顺着触须输送向地底深处！
它在喂养地下的某个东西！
“打断它！”云璎厉喝，双手结印，眉心月牙印记亮起——虽然月华之力枯竭，但她还有最基础的“月华净化”术法！
乳白色的净化之光射向黑色烟幕。
光触及烟幕的瞬间，发出“滋滋”的腐蚀声，烟幕被烧开一个小洞。但下一秒，更多的黑烟从珠子炸开的位置涌出，迅速填补了空洞。
“没用的。”叶青沉声道，“这枚‘影渊之眼’是纯粹的‘归墟造物’，常规的净化手段对它效果有限。”
她收回逆鳞杖，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印。
不是《太初寂灭经》中的法门，而是她刚才在调息时，自己推演出的、对地脉寂灭灵力的一种新用法。
“既然你喜欢吞……那就让你吞个够。”
法印成型。
叶青双手勐地向下一按！
“地脉……逆流！”
这一次，她不再试图截断触须，反而主动将更多的地脉寂灭灵力灌入地下！但不是直接灌注，而是将灵力“压缩”成无数细密的、带有强烈“归无”特性的“针刺”！
针刺顺着触须内部的通道，逆流而上，狠狠刺入触须深处！
你不是要吞噬吗？
那就尝尝被“针刺”贯穿的滋味！
“嗤——！”
黑色触须剧烈震颤！
触须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灰黄色光点，光点迅速蔓延，所过之处，触须开始“石化”——不是变成石头，而是被地脉寂灭灵力强行固化成了一种介于虚实之间的、无法再活动的“死物”。
石化从触须末端开始，迅速向地底深处蔓延。
地下传来了沉闷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吼声。
那声音不像是人类发出的，更像是……某种被囚禁在地底深处的、扭曲的存在。
黑色烟幕开始收缩。
触须一根接一根石化、断裂、化作灰白色的尘埃消散。
最终，当最后一丝黑烟散尽时，沙地上留下了一个直径三尺、深不见底的坑洞。坑洞边缘光滑如镜，洞内一片漆黑，隐约能听到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怨恨的低语。
珠子消失了。
或者说，它“回归”了。
但叶青能感觉到，刚才那短暂的对抗中，珠子已经将她、云璎、雷罡三人的“气息特征”，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并传回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教团现在不仅知道他们在哪。
还知道……他们现在的状态。
“此地不宜久留。”叶青收起逆鳞杖，“珠子虽然被打退了，但它已经完成了‘标记’。接下来……真正的追兵很快就会到。”
她看向西北方向，鬼哭峡谷的方位。
“我们必须立刻出发。在教团调集更多人手围剿之前，穿过峡谷，进入天雷绝域。”
雷罡和云璎点头。
三人迅速收拾东西，熄灭痕迹，趁着夜色，向西北方向疾行。
就在他们离开后约莫半刻钟。
那处深坑中，缓缓“浮”出了一团拳头大小的、粘稠的黑色液体。
液体表面，浮现出一只眼睛的虚影。
眼睛看向三人离开的方向，眨了眨。
然后，液体“融化”，渗入沙地，消失不见。
而在更遥远的、某个不可知的地下殿堂中。
一个穿着暗紫色长袍、脸上覆盖着半张白骨面具的老者，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面前，悬浮着一面由阴影构成的“水镜”。水镜中，正反复播放着叶青以地脉寂灭灵力石化触须的画面。
“地脉……寂灭……”
老者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
“竟然真的有人……能同时掌控两种相斥的法则，并将它们融合……”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笑声沙哑，如同枯叶摩擦。
“传令下去。”
他对着空荡荡的殿堂开口：
“通知‘血骨’、‘蚀心’、‘裂魂’三位祭司。”
“目标已经标记，位置正在追踪。”
“让他们……亲自去一趟。”
“这一次……我要活的。”
阴影中，传来三道重叠的回应：
“遵命。”
老者重新闭上眼睛。
水镜暗澹，殿堂重归死寂。
只有他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像是在期待……一场有趣的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