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一行的马蹄声渐远,武宁营地的玄旗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而北境黑石寨的议事厅内,烛火正映着一张阴鸷的脸。
魏强指尖摩挲着沈从安遗留的玄铁密档,纸页上“萧阿璃”三个字被他反复碾过,指腹沾着的墨痕,像极了当年魏家三兄弟溅在北境雪地里的血。
他望着舆图上阿璃一行往云州去的路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自他大哥魏峰、二哥魏忠和三哥魏三相继殒命在萧家人或其燕云十八骑旧部手中,他便成了魏家四虎里唯一的余脉,沈从安自魏峰死后将北境残余势力等托付于他,这份“仇”与“权”,他没理由不接。
更何况,萧阿璃要去的云州,恰是当年魏峰主政过的地界,流民口中还留着萧策的“恩”,他偏要让这份“恩”,变成刺向萧阿璃的刀。
帐外风沙卷着寒意闯进来,魏强从密档最底层翻出一枚青铜令牌。
那是达玛王子去年赠予的吐蕃太阳图腾令牌,冷光里藏着与北境格格不入的野心。
北境的寒风裹着黑石寨的沙尘,撞在议事厅的木窗上,发出“呜呜”的响。
魏强坐在案后,指尖反复摩挲着沈从安遗留的玄铁密档,指腹蹭过档角那道浅疤。
这是十六年前他跟着沈从安伏击吐蕃商队时,为护沈从安挡了一刀,刀鞘磕在岩石上留下的痕迹。
泛黄的纸页上“萧阿璃,镇北王萧策之女,随陈姓老妇隐居十六年”的字迹,被烛火映得格外刺眼,像极了当年魏峰大哥临死前,胸口插着的那柄萧策的鎏金长刀。
案前跪着两个浑身是血的汉子:
一个是魏忠的旧部黑甲卫,甲胄上还沾着武宁竹林的残叶,肩甲的裂痕是当年魏忠教他练刀时,故意留的“记过疤”;另一个是魏三的血影楼联络人,袖口的暗红血影纹已被风沙磨得模糊,那纹路还是魏三亲手帮他纹的,说“跟着魏家,就得有魏家的记号”。
“再说一遍,李崇与萧阿璃在武宁营地说了什么?”魏强的声音比窗外的风还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的指尖划过案角叠放的四枚青铜令牌,触感各有不同。
老大魏峰的那枚边缘缺了个锋利的豁口,是当年抗吐蕃时,弯刀劈过甲胄直擦令牌留下的战痕;老二魏忠的令牌裹着层暗红锈迹,里子还嵌着丝血迹,去年他替魏忠擦拭时,不慎蹭到的正是旧年厮杀溅上的血痂;老三魏三的令牌最直白,正面深深刻着个“三”字,那人总拍着令牌笑:“这字简单,便是死了,也有人记得我是谁。”
唯有他的令牌,还泛着冷硬的银辉,却孤零零压在最底下,冷光映着掌心细纹,像极了他在魏家兄弟间的位置,也像这满腔旧怨的分量。
他早从沈从安遗留的密档里,摸清了萧阿璃的底细。
记得十八年前大哥魏峰还在时,曾与沈从安闲聊提及一事:“萧策与苏凝情深,苏晚、红妆对萧策也藏着情意。”
不过一句玩笑话,竟让沈从安脸色骤然沉下来。
没过多久,沈从安便寻了个由头,将魏峰卖了出去。
魏峰的结局惨得让人心头发紧,可他瞧着大哥的遗骸,却半点不恨沈从安。
要恨,也该恨萧策等人,恨那燕云十八骑。
毕竟沈从安纵有过错,魏峰就算有不妥,又凭什么死在 “自己人”手里?
更何况,沈从安待他向来宠信,甚至胜过待魏峰。
也正是靠着这份宠信,沈从安一死,他才能顺理成章接管对方的一切,包括那份对萧策遗孤阿璃、对燕云十八骑残部的刻骨恨意。
他知道萧阿璃降生后,沈从安立刻派了追兵,分几路围剿燕云十八骑残部,一心要将这襁褓里的幼女斩草除根。
可这份狠厉的盘算终究落了空。
萧阿璃竟如人间蒸发般从江湖绝迹,一隐便是十六年,连半点音讯都无。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始至终,沈从安都把萧策的遗孤和燕云十八骑残部视作心腹大患。
这十六年里,沈从安从未有过半分松懈,日日苦心筹谋,只盼着能将这群人彻底铲除,方能睡得安稳。
直到去年,魏忠带着黑甲卫追去北境边陲,回来时只剩半条命,说“那丫头身边有赵烈等人护着,还会听风辨位”,他才惊觉,当年那个需要裹在襁褓里逃匿的孩子,竟已长成能与魏家抗衡的对手。
魏强正沉湎在往事的褶皱里,思绪尚未抽离,耳畔却突然撞进黑甲卫残兵抖得发颤的回话:
“回、回大人!李崇他……他给了萧阿璃足足百名雨燕卫!还亲笔拟了密信,命心腹快马加鞭送进京,直交苏学士!”
残兵咽了口凉气,声音压得更低,却藏不住骨子里的忌惮:“萧阿璃还说……说要先去云州,借着流民对她的信任‘辟谣’——可那哪是辟谣啊!”
“辟谣?借流民?”魏强猛地将密档摔在案上,纸张散落一地。
其中一张“陈婆:随苏凝照料云州流民,擅医术,与萧阿璃情同母女”的记录,恰好落在云州来的黑甲卫亲信赵六脚边。
赵六赶紧捡起,声音发颤:“大人,云州流民早传开了,说‘镇北王的女儿要回来护着咱们’,还有人翻出当年萧策送粮、苏凝熬药的旧事!张彪(魏三的旧部)刚从云州回来,说陈婆已经动身去云州了——是萧阿璃让她先去的,说陈婆在流民里有威望,能帮着清点医帐的黄芪,还能探探咱们的动静!”
“张彪?”魏强的指尖顿了顿,想起那个总跟在魏三身后的壮实汉子。
一年前魏三受沈从安指派前往收买血影楼时受了暗算,是张彪抱着他从乱刀里冲出来,自己后背被砍了三道深疤,却还笑着说“三哥,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得护着你”。
如今魏三没了,张彪倒成了最忠心的余部,也成了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他盯着“陈婆”二字,突然冷笑出声。
牙关中挤出的气音里,藏着这些年的隐忍——魏峰大哥死在萧策刀下时,他才十八岁,躲在帐后看着沈从安帮魏峰收尸。
那时,沈从安拍着他的肩说“魏强,你哥是英雄,以后跟着我,我帮你报仇”;魏忠被萧阿璃杀了时,他正在京中替沈从安盯着御史台,连魏忠的尸体都没来得及收;魏三死在老刀酒馆时,他刚从吐蕃回来,只捡到魏三那柄断了的短刀,刀把上还缠着魏三从不离身的红绳(是魏母生前编的)。
这仇,他忍了多年,如今沈从安也没了,他再不站出来,魏家四虎就真成了北境的笑柄。
他抬手将令牌拍在案上,对帐外沉声道:“传张彪进来,咱们得给萧阿璃的云州之行,备份‘厚礼’。”
魏强起身,走到墙上的北境舆图前,用匕首在“云州东市口”的位置划了道深痕,匕首尖的寒光,像极了当年魏峰教他用刀时,刀尖映出的晨雾。
“张彪,你带魏三的血影楼弟兄,立刻去云州。”
他自密档中抽出一张精心伪造的“萧阿璃与吐蕃密信”。
信上“割云州予吐蕃,换互市延续”的字样,是他费了半月功夫才练就的。
因从未见过萧阿璃的字迹,反正通篇都是假的,他便索性模仿萧策的笔锋来写,每一笔都刻意贴合,生怕露出破绽。
当年沈从安教他“做大事,就得学对手的笔迹,让他们的人信你的话”,这话他一直记着。
“第一,把这个在流民棚屋间散播,就说萧阿璃为了自己的名声,要卖了云州的土地。”
张彪从帐外走进来,身上还带着赶路的风尘,听到“魏三的弟兄”时,腰杆挺得更直,右手不自觉摸了摸后背的疤:
“大人放心,我定让流民信了这信,绝不让魏三大人的血白流!”他的声音粗哑,像被风沙磨过,却透着股不要命的狠劲。
魏三当年教他时说“汉子得护着该护的人”,现在他要护的,就是魏家最后的根。
“第二,”魏强的目光落在舆图角落的“破窑”标记上,那是当年魏忠帮他藏过伤药的地方,“陈婆要去医帐,必经巷尾的破窑。你们把她绑了,藏在窑里。萧阿璃最看重这个老东西,她定会单枪匹马去救,到时候……”
他做了个“斩”的手势,眼底的狠戾里,终于泄出几分对兄弟的愧疚。
那个赵六突然插话:“大人,李崇那边……他有武宁团练,要是派兵去云州救萧阿璃,咱们怕是拦不住。”
“拦不住?”魏强从密档最底层,翻出张泛黄的残页。
那是沈从安当年伪造的“李崇私通吐蕃”的书信底稿,上面还留着沈从安的朱印,印泥是他当年帮沈从安磨的,磨了整整三个时辰,沈从安还夸他“心细,能成大事”。
“把这个抄几份,让京里的旧人递到御史台。陛下刚从‘忘忧散’里醒过来,最忌武将拥权,李崇为了自证清白,至少要抽走一半雨燕卫,哪还有功夫管云州的事?”
他又从怀里掏出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吐蕃的太阳图腾,这是达玛亲王去年给他的,说“只要你帮我搞乱北境,我就帮你杀了萧阿璃”。
“还有,让使者带着这个,去见达玛王子。就说萧阿璃要断了吐蕃的互市,只有他帮咱们困住萧阿璃,契丹才会支持他夺赞普的权。达玛要的是兵权,咱们要的是云州,正好做笔交易。”
张彪攥紧手里的短刀,刀把上的红绳晃了晃:“大人,我这就动身!要是萧阿璃敢来救陈婆,我就用她的血,祭魏三大人!”
安排完这一切,魏强捡起地上的四枚令牌,将它们并排摆在案上。
烛火映着令牌上的“魏”字,像沾了血的刀。
他想起多年前,魏母还在时,四个兄弟围在火塘边,魏峰说“咱们魏家,要护着北境”,那时的火塘暖得很,不像现在,只有满室的沙尘和冷意。
只是,他不知大哥所说的护着北境,究竟是护着谁的北境?
“萧阿璃,你以为靠着流民和旧部,就能翻了沈大人的盘?”他低声呢喃,指尖划过舆图上的云州,“云州的流民信你,是因为他们记了,当年魏峰大人怎么让他们饿肚子;等他们知道你要‘卖地’,就会反过来咬你。这北境的天,从来不是靠‘恩义’就能撑住的。”
窗外的风更烈了,卷着沙尘撞在令牌上,发出细碎的响。
魏强望着舆图上“云州”二字,仿佛已经看到萧阿璃冲进破窑、流民举着锄头反抗的场景。
这场仗,他不仅要赢,还要用萧阿璃的血,告慰魏家三虎的魂。
而张彪这把“刀”,会帮他撕开萧阿璃最看重的“流民信任”,让她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