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峡谷的夜,寒冷刺骨。风穿过扭曲的金属残骸,发出如同怨灵低泣的呜咽。在巨大的废弃载骸下,一小堆利用隔热材料谨慎生起的篝火,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温暖与生机。
蛮牛躺在简易担架上,呼吸微弱但平稳。林薇薇过度使用能力的后遗症发作,裹着保温毯在篝火旁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伊恩枕着她的腿,也终于抵不住疲惫睡着了。
纪年和冷月,负责守夜。
长时间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只有篝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雷恩小队决死突围的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但此刻,谈论它显得太过沉重。
与此同时,在锈蚀峡谷的另一端,先前伏击战场。
几名身着灰色制服、佩戴着“全知之眼”徽章的士兵正在清扫战场。他们动作高效而冷漠,收集着阵亡北境士兵的铭牌、武器碎片,甚至用特殊的仪器吸取空气中残留的能量签名。
一名军官走向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战场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与周围的残破格格不入,脸上覆盖着光滑的、没有任何五官轮廓的白色面具,只有眉心处刻着一个简单的“3”字。
“3号‘净识者’大人,”军官恭敬汇报,“确认北境指挥官雷恩及其直属小队……已全员‘回归寂静’。能量痕迹显示,他们向东南方向进行了自杀式突围。”
3号净识者微微颔首,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种非人的电子混响:“钥匙的轨迹呢?”
“峡谷西侧发现微弱的灵子残留,与目标‘钥匙’及‘守护者’协议签名吻合。他们携带伤员,行进速度不会快。已派出‘巡猎者’小队进行追踪与骚扰,延缓其速度。”
“很好。”3号净识者的声音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保持压力,但不必急于捕获。‘先知’需要观察‘钥匙’在压力下的成长,以及……他与‘摇篮’的共鸣深度。让‘齿轮’那边的棋子也动起来,是时候测试一下,那些‘亡魂’是否还对活着的血肉感兴趣了。”
“是!”
白色身影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无声的死亡。
载骸下,篝火旁。
纪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终端冰凉的边缘。终于,他轻声开口,更像是在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而不是寻求答案:“阿塔,给我讲讲‘齿轮联盟’吧。不仅仅是他们覆灭了,我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终端屏幕微亮,阿塔的声音以一种近乎讲述史诗的低沉语调响起,仿佛在调取尘封的历史数据库。
“齿轮联盟,” 阿塔开始叙述,“其核心信条是:‘血肉苦弱,机械飞升。万物皆可量化,情感只是冗余的代码。’”
“他们并非生来就是疯子。在旧世界灾变后的混乱纪元,是他们用钢铁与逻辑,在废墟上最早重建了秩序之基。他们的工程师能让瘫痪者重新行走,让荒芜的土地长出作物。他们崇拜效率与精准,认为人类的感性是进化不完善的缺陷,是导致冲突与痛苦的根源。”
“他们的领袖,被称为‘铸星者’的奥贝里斯克,曾是一位充满理想的科学家。他亲眼目睹自己的家人在一场因毫无理性的暴怒而引发的暴乱中丧生。从那一刻起,他坚信,唯有剔除情感的变量,人类才能获得真正的和平与完美。”
篝火的光芒在冷月冰蓝色的眸子里跳跃,她接过了话头,声音清冷,仿佛在陈述一份档案,但纪年能通过心轨,感受到她话语下隐藏的波澜。
“联盟的‘量化’走向了极端。”冷月说,“他们开始推行‘情感阉割’计划,为自愿者植入神经抑制器。最初,这确实消除了犯罪和抑郁。但后来……他们开始‘收集’强烈的情感,将其视为一种独特的能源。喜悦、愤怒、爱……尤其是痛苦与恐惧,是能量转化率最高的‘燃料’。”
纪年感到一阵寒意:“所以,‘沉默深渊’那个意识上传试验场……”
“是他们最后的疯狂。”阿塔确认道,“他们试图将全体成员的意识上传至一个永恒的、纯粹的机械天国——‘万机宝库’。但在最后一次全域同步时,发生了无法理解的事故。所有上传的意识,连同‘铸星者’本人,都被困在了那个数字与实体交错的深渊里,与外界彻底失联。物理上的联盟总部也随之沉入地底。那里,就成了现在的‘沉默深渊’”
“渴望被‘铸造’的亡魂……”纪年喃喃自语,想起了那句警告,“是指那些被困在里面的意识吗?他们……还‘活着’?”
“定义‘活着’本身,在‘沉默深渊’就是个伪命题。”阿塔回答,“他们的状态,是当前科技无法解析的。这也是最高风险所在。”
这时,一旁睡梦中的林薇薇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妈妈……别走……我会听话……”
纪年和冷月的目光同时投向她。这个平时看起来开朗甚至有些脱线的女孩,内心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去。
“她的档案很干净,”冷月忽然低声说,像是在对纪年解释,又像是在告诉自己,“公共安全局技术顾问,背景清白。但她觉醒的‘灵子手术刀’……太纯粹了。这种能力,据记载,只出现在旧时代那些最顶尖的、致力于‘净化’灵子污染的生物科技家族——‘林氏’的后代身上。而那个家族,在‘齿轮联盟’崛起时,就因为拒绝交出‘灵子本质化’的核心技术而被……”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林薇薇的身上,或许流淌着与“齿轮联盟”有血海深仇的血脉。这份她自身尚未知晓的沉重宿命,与她此刻展现的能力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呼应!
“那‘归一教’呢?”纪年问,“他们和‘齿轮联盟’的理念几乎相反,一个要剔除情感,一个却要回归情感原点。”
“看似相反,实则同归。”冷月一针见血,“‘齿轮联盟’用机械统治肉体,‘归一教’用教义禁锢思想。他们都认为,现在的人类是‘错误’的,需要被‘修正’。”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我曾在边境线和他们一个低阶‘净化使者’交过手。他们……很不对劲。”
“怎么?”
“他们没有恐惧。”冷月回忆着,眉头微蹙,“即使受伤,即使面临死亡,他们的眼神也只有一种……狂热的平静。仿佛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回归‘原点’的庆典。他们的高层‘先知’,更是神秘莫测,几乎从不露面,但所有教徒都像提线木偶一样,完美执行着他的意志。有传言说,‘先知’……可能不止一个,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
纪年沉默着,将这些信息一点点融入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敌人的形象不再是模糊的“坏蛋”,而是有了各自扭曲的理念、庞大的阴影和令人不寒而栗的手段。
就在这时,蛮牛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微微抽搐。
纪年立刻起身过去,用心轨感知。他“看”到的不是清晰的痛苦,而是一片混乱、灼热的情感漩涡——愤怒、担忧、还有对某个身影深沉的愧疚与保护欲。
“他还在担心他弟弟。”纪年轻声对走过来的冷月说,“即使在这种时候……”
他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陈旧的小小金属挂坠,这是他从蛮牛衣物里找到的,里面是一张模糊的全息照片,一个是年轻些、笑容憨厚的蛮牛,另一个是面色苍白、坐在轮椅上却依然微笑着的清秀少年。
“他弟弟,小石头。”纪年摩挲着挂坠,“蛮牛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赚够钱,带弟弟去‘天空之城’接受最好的治疗,看看没有污染的天空。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当年没能保护好弟弟,让他被废墟里的辐射感染……”
冷月看着照片,看着昏迷中依然眉头紧锁的蛮牛,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柔和。她或许无法完全理解这种炽烈的兄弟之情,但她尊重这份重量。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臂上那道被衣物遮盖的旧伤疤,那里,也藏着她不曾对人言说的过去。
夜还很长。篝火旁,守护者与沉睡者构成一幅脆弱却坚定的画面。仇恨的源流、理念的碰撞、个人的宿命、情感的牵绊……以及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冰冷而贪婪的注视,所有这些暗流与基石,都在这个夜晚悄然沉淀、交织。
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一个模糊的“任务”或“代码”而战。他们是为了雷恩和那些士兵的牺牲而战,为了蛮牛和他弟弟的未来而战,为了解开林薇薇身上的宿命之谜而战,也是为了对抗那些试图定义、量化或抹杀人类情感的庞大阴影而战。而他们即将踏入的,不仅是地理上的深渊,更是人性与疯狂交织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