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驱号”的引擎在深入地下三百米后关闭了推进器。
剩下的路程,这艘改装运输舰像一片沉默的金属树叶,沿着天然形成的灵脉空洞向下滑翔。舰桥主屏幕上,外部摄像机传回的画面被一种幽蓝的、仿佛自身会发光的水雾充满。那不是水,阿塔紧盯着光谱仪——那是高度液化的灵能介质,在封闭的地脉中淤积了百年,如今被他们的闯入扰动,正缓慢翻涌。
他们离开“先驱号”已经三个小时。舰停泊在上层一个相对稳固的穹洞内,接下来的路,只能靠双腿。厄俄斯给出的坐标指向地脉深处,一条旧时代建设日志里只有零星提及的“检修甬道”。
六道身影在倾斜的天然岩道上缓慢下行。纪年走在最前,手中探测器发出的滴答声在狭窄空间里被放大,与某种更深处的、缓慢的脉动重叠。冷月紧随其后,她的呼吸在面罩内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蛮牛殿后,沉重的装备包让他每次落脚都像夯击,震下岩壁簌簌的碎尘。
空气越来越粘稠。不是湿度,是灵能浓度高到让普通空气产生了胶质般的阻滞感。面罩内置的辐射与灵压指数早已突破黄色区间,稳定在触目惊心的暗红。每个人防护服的内衬都被冷汗浸透,并非因为温度——这里阴冷刺骨——而是那种无孔不入的精神压迫:仿佛整条山脉的重量,正透过岩层,直接压在他们的意识上。
“还有多远?”通讯频道里,蛮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
“深度坐标显示,我们已下降四百七十米。”纪年盯着手腕上的定位器,屏幕泛着冷光,“直线距离目标点还有约一点三公里。但路径曲折率很高,实际路程可能翻倍。”
一点三公里。在平地不值一提,在这被高浓度灵能和未知结构填满的地底,每一米都可能藏着致命的变异。
冷月忽然停下,举手握拳。所有人立刻静止,武器上膛的细微摩擦声在寂静中清晰可辨。她侧耳,面罩下的眉头紧蹙。
“水声?”蛮牛低声问。
“不是。”冷月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有些失真,“是……低语。”
纪年立刻展开心轨,将感知如触须般小心探向前方。下一刻,他“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回荡在意识表层的、无数嗓音糅杂的碎语。它们没有具体语义,只是情绪片段的反复冲刷:尖锐的恐惧、黏稠的悲伤、空洞的茫然、偶尔炸开一瞬癫狂的喜悦……这些百年前遗留在灵脉中的情感残渣,因为他们的闯入而被搅动、复苏。
“灵脉记忆回流。”纪年切断大部分感知连接,只保留一根最细的“线”与冷月意识相连,作为警报器,“跟紧我,不要主动用意识去‘听’任何东西。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和脚步上。”
他们继续前进。岩道开始出现人工痕迹:粗糙加固的合金支架,嵌在岩壁里早已黯淡的导光纤维,地面偶尔出现规则的防滑纹路。这里曾经被系统性地修建和维护过,如今却像被巨兽内脏吞噬的金属骨骼。
低语逐渐增强,开始夹杂进清晰的画面碎片。不是眼前所见,是直接投射在视网膜或更深层神经元的幻象:
——一个穿着旧时代工装的男人,跪在类似的岩道里,徒手挖掘着什么,十指鲜血淋漓,嘴里反复念叨“错了,全错了……”
——一队士兵沉默行进,所有人的表情僵硬如面具,头盔目镜反射着岩壁上流动的诡异蓝光。
——某个瞬间,纪年似乎看到冷月的背影走在前面,但那个“冷月”忽然回头,脸上是厄俄斯那种非人的平静微笑。
幻象一闪即逝,但留下的寒意真实不虚。
“首领,”一名侦查精锐——代号“渡鸦”——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好像……看到我妹妹了。她三年前死在辐射病。”
“那是回音。”纪年的声音稳定,通过心轨传递出克制的安抚波动,“灵脉记录了这里曾发生过的强烈情感。它挖掘你记忆中的对应画面进行投射。记住,那是过去,是影子。我们活在现在。”
安抚起了作用,但所有人都清楚,越是深入,这种精神侵蚀只会越强。
岩道在前方分岔。一条继续向下,坡度更陡;另一条较为平缓,拐向左侧黑暗。
纪年对照坐标,刚想指向下坡路,冷月却忽然出声:“走左边。”
“坐标显示——”
“坐标可能被干扰了。”冷月打断他,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我感觉到了……呼唤。不是厄俄斯那种清晰的信号。是更杂乱、更痛苦的……很多人的呼唤。从左边传来。”
她转过头,面罩后的眼睛在探照灯光下反射着坚定的光:“‘摇篮’如果真是保存文明情感的地方,那么最强烈的‘声音’,应该来自那些被封存的痛苦本身。我们要找的门,应该在痛苦最深处。”
纪年与她对视一秒,选择了信任。“左转。保持警戒。”
左侧通道更加宽阔,人工修缮的痕迹也更明显。墙壁上甚至出现了残缺的壁刻,风格抽象,描绘着似乎是人形围绕某种光体旋转、破碎又重组的图案。空气里的灵能浓度高到产生视觉扭曲,光线像透过晃动的水体,一切物体的边缘都在微微荡漾。
然后,他们看到了“河流”。
不是真正的水。是银白色、浓稠如液态金属的能量流,无声地填满了前方整个通道截面,缓缓向前方未知的黑暗流淌。河面并非平整,不时鼓起一个又一个气泡,气泡破裂时,会溅射出微小的、转瞬即逝的全息光影——一张哭泣的脸,一只紧握的拳头,一个拥抱的残影。
“灵能凝结态。”蛮牛倒吸一口冷气,“这玩意儿沾上,怕不是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洗’一遍。”
“有桥。”渡鸦指向一侧。靠近岩壁的地方,几根粗大的、非金非石的黑色梁架跨越银白河流,上面铺设着同样材质的板面,构成一座简陋的桥。
桥看起来古老但完整。问题在于,桥的中央,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穿着厚重防护、身形佝偻的人影。他背对来向,面朝河流下游的黑暗,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身边放着一根缠绕着发光苔藓的手杖。
“米尔科。”纪年念出厄俄斯提供的联络代号。这位北境协会秘密派遣的“路径学家”,本该在更深处的前置汇合点等待。
听到声音,那人影缓缓转过头。防护面罩下是一张极其苍老的脸,皱纹深刻如同干涸河床,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在昏暗环境中像是自己会发光。他看了看来人,目光在纪年和冷月身上停留片刻,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
“来得比预计晚。”米尔科的声音沙哑,透过双方的面罩通讯器对接传来,“路上‘回音’很吵吧?”
“你一直在这里等?”纪年走上桥头,没有完全靠近。
“等,也‘听’。”米尔科用脚点了点桥面,“这桥,这河,这整条路……都在‘说’话。说它们记得的东西。”他看向冷月,“你也听到了,对不对?小姑娘耳朵灵。”
冷月微微点头:“听到很多痛苦。它们在河里流淌。”
“流了一百年了,还没流干净。”米尔科转过身,望向黑暗下游,“跟着河走,就能到‘门’那儿。但门前面……有点新‘装饰’。比我这老骨头新鲜。”
“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别人先到了。而且,留了份‘礼’。”米尔科拄着手杖,开始向桥对岸走去,“自己去看吧。小心脚下,别掉河里。掉进去,你的那点喜怒哀乐,就成了这汤里的一味调料。”
队伍谨慎地跟随米尔科过桥。银白河流看似平静,但当人靠近桥边,会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吸力”——并非物理上的,而是意识层面的牵引,仿佛灵魂的某个角落想要脱离躯体,投入那无尽的情绪之流。纪年不得不持续维持着心轨稳定场,像一层薄而韧的膜,包裹住每个人的意识。
过桥后,通道豁然开朗,变成一个巨大的天然岩厅。岩厅中央,赫然矗立着一扇“门”。
那是一面与周围岩壁材质迥异的金属曲面,呈现出暗淡的银灰色,表面布满极其复杂、层层嵌套的几何刻痕。它并非嵌在岩壁里,而是如同从地面“生长”出来,与岩石接壤的边缘呈现有机的融合状态。门高约五米,宽三米,紧紧闭合,中央没有任何锁孔或把手,只有三个呈三角形分布的、深不见底的圆形凹陷。
厄俄斯所说的“物理密钥”接口。
但此刻,没有任何人将注意力完全放在门上。
因为在门正前方不到五米的地面上,跪坐着一具骸骨。
骸骨保存得异常完整,甚至称得上“洁净”。骨骼呈玉白色,在众人头灯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它保持着垂首跪姿,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手中捧着一个长约三十公分、密封的金属圆筒。骸骨身上的衣物早已风化无踪,但骨骼姿态透出一种惊人的平静与……献祭感。
而在骸骨与门之间的地面上,一片大约一平方米的区域,散发着不祥的暗红色光芒。光芒构成一个清晰无比、正在一秒一秒跳减的数字:
【00:32:17】
【00:32:16】
【00:32:15】
倒计时。
在这片暗红光芒的边缘,灰尘覆盖的地面上,印着几个清晰的脚印。脚印不大,属于某种轻便靴子,印痕新鲜,绝不超过一天。
所有人在岩厅入口处停下,呼吸几乎屏住。
有人先到了。触发了某种东西。留下了不到三十三分钟的毁灭倒计时,和一具可能藏有线索的百年骸骨。
米尔科走到一旁,靠着一块岩石坐下,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小铁盒,捏了点黑膏放进嘴里咀嚼,灰色眼睛半眯着,观察着纪年等人的反应。
蛮牛立刻举起武器,与另外两名侦查精锐呈战术队形散开,警戒岩厅各个黑暗角落。渡鸦快速扫描了地面脚印和倒计时区域:“脚印来自单一目标,体型中等偏瘦,行动轨迹显示他\/她直接走向门,在倒计时区域停留约一分钟,然后原路离开。没有其他生物痕迹。”
“倒计时与什么系统关联?能中断吗?”纪年问。
“能量读数与整个岩厅、尤其是那扇门的基底结构相连。”渡鸦的声音紧绷,“强行中断可能导致不可预测的能量释放,甚至提前触发‘毁灭’。”
冷月则缓缓走向那具骸骨。她在骸骨前蹲下,没有触碰,只是凝视。片刻,她轻声说:“他不是被迫死在这里的。姿态太宁静了。像……守门人。或者,最后的警告者。”
纪年走到冷月身边,目光落在金属圆筒上。筒身光滑,只有一个细微的凹槽,形状似曾相识。他抬起自己的左手,看向手腕内侧——那里有一个旧伤留下的、不规则的浅疤。
形状几乎吻合。
“这是……”冷月也注意到了。
纪年没有回答。他单膝跪下,面对骸骨,如同进行某种仪式。然后,他缓缓将左手手腕,对准了圆筒上的凹槽。
并不需要贴合。当疤痕区域靠近到一定距离,金属圆筒内部传来极其细微的“咔哒”声。紧接着,筒盖无声滑开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仿佛尘封百年的空气逸出。
筒内没有机关,只有一卷保存完好的、泛黄的柔性屏幕。屏幕边缘,用旧时代通用语写着一行小字:
“致发现者:若你流着纪远山的血,或继承了他的心,那么你有权知道,我们究竟为何而失败。——一个无名的共犯”
纪年轻轻取出屏幕。指尖触碰的瞬间,屏幕自动亮起,没有全息投影,只有简单的文字逐行浮现。但那些文字的内容,却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开篇第一句:
“摇篮不是避难所。它是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