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永乐,姚广孝墓塔地宫内。
地宫里十分安静,空气阴冷,还能闻到陈年灰尘的气味。
墙边那支牛油蜡烛就快燃尽,昏黄的火苗在漆黑石壁上投下无尘摇晃的影子。
她也像这烛火一样,生命快要到头了。
先前林承启为了救她,不顾性命使出了“七星踏斗”的秘法,每一步都在消耗自己的寿命。
最后一次,他拼死把她送到这个还算安全的地方,姚广孝墓塔下的地宫。
自己却被卷进了时空乱流,至今生死不明。
林承启消失在时空乱流中的那一刻,无尘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被撕扯了出去。
她想起姚广孝说过的话:
“七星踏斗,一步一命。”
原来是真的。林承启用他的命,换了她多活这一时半刻。
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火苗又矮了一截。
无尘抬起头,看着墙上晃动的影子。
她知道,等这根蜡烛烧完,她大概也要跟着去了。
这样也好。她心想,黄泉路上,说不定能追上那个爱说笑的人。
地宫里死寂得可怕。
无尘蜷缩在冰冷的石面上,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
脑子也越来越乱,一会儿看见林承启咧着嘴冲她笑,一会儿又是些乱七八糟的影子。
“小……林子……”
她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她记得最后一刻,他消失在一片光芒里,回头望她的眼神,又坚定,又暖和,仿佛在说“等我”。
跟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这时,她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冷冰冰的,很像姚广孝说话的样子:
“他就在门后面……受伤了,正等着你呢。”
“把风磨铜的秘方说出来……说了就能救他,也能救你自己。”
无尘已经分不清这是自己濒死前的幻觉,还是这古墓真的有什么古怪在侵蚀她的心智。
她想林承启想得心口疼,自己身上也难受得要命。
对林承启安危的极度担忧、自身的痛苦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的意识彻底混乱。
我该信吗?
若是陷阱,岂不是辜负了他拼死送我出来的心意?
可若……若他真在里面,需要我……我怎能因畏死而弃他于不顾?
她勉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地宫深处那道石门。
心里明白,这门进去就出不来了。
姚广孝当年修这地方,就没打算让进来的人活着出去。
烛火猛地跳了两下,终于,“噗”地一声,灭了。
四周彻底陷入了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无尘闭上眼。
她能感觉到,她的思维意识正从这具躯壳中迅速抽离。
身上疼到极点,反而感觉不到疼了,只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意识渐渐模糊,眼前不断闪过破碎的画面。
渐渐地,这些画面开始扭曲、变形。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沉入深水的人被猛地拉出水面,另一个沉睡已久的意识,悠悠转醒。
楚妃自己的意识慢慢醒了过来。
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累的梦,梦里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用她的身体活着、说话、做事。
现在那个主导的“自己”好像睡着了,或者……是快要死了。
她借着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一丝微光,看清了周围。
这是一间四方石室,空荡荡的,只有对面墙上画着些模糊的壁画。
她用尽力气撑起身子,看向那些画。
画上好像是星辰大海、航行的船只……像是郑和下西洋的场景。
画的一角有个女子的轮廓,那眉眼让她觉得莫名熟悉,心里没来由地一酸。
她抬手想理理头发,却摸到头上插着根凉冰冰的簪子,样式怪怪的,尾巴上刻着些看不清楚的洋文。
这是……那个“无尘”的东西。
建文帝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可宫廷深深,他给予她的温情并不多。
反倒是这个林承启,跟着“那个她”的时间久了,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人并不讨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
她被“无尘”压着,困在这身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看着。现在,怕是真要死在这儿了,再也见不到……见不到那个人了。
她这一生,困于宫闱,身若浮萍。
第一个男人予她名分,却给不了真心;这第二个男人,她甚至不能以真面目与他相识,只能作为一个无声的旁观者,窥见一丝他灵魂的火光。这究竟是命运的恩赐,还是更深的残忍?
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拔下那根药金簪,照着自己左手食指就扎了下去。
钻心的痛楚让她一颤,神志却清明了一瞬。
“不及黄泉不相见……”
她哑着嗓子念叨,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听。
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她只用流血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倾尽所有力气,刻下血淋淋的誓言:
不及黄泉不相见…
任尔人间飞百年…
血顺着石头流,字写得歪歪扭扭,可每个字都用了狠劲。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浑身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
眼前越来越黑,迷迷糊糊的,好像又看见林承启咧着嘴笑,朝她伸手……
她把带血的簪子重新别回头上。
“这回……该我……等你了……”
说完这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渐渐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石头上的血字慢慢干了,变成了黑褐色的印子,死死地抠进了石头里。
墙上画里那个女人的影子,在昏昏暗暗的光线下,竟跟地上躺着的她有了七八分像。
民国五年的冬天,北京房山姚广孝墓塔的地宫里。
阴冷的石壁,一片漆黑。
凝固的死寂,浓得化不开的土腥与陈旧气息。
无尘在自己的咳嗽声中醒来。
她觉得自己浑身冷得像冰,虚得好像一口气就能吹散。
“回来了……”
她从那个漫长的梦境里挣脱出来了。
梦里,她是五百年前的楚妃,经历着国破、流亡与刻骨的绝望。
但真的是“回来”了吗?
她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冰水泼醒。
“小林子?”
她低声叫了出来,声音在空荡的地宫里显得格外微弱。
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慌。
她顾不上身体虚弱,两只手在冰冷的地上胡乱摸索起来。眼睛也急切地在黑暗里搜寻,盼着能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没有回答。地宫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又轻又浅。
他真的不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起,她的心直往下沉。
她期望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倚在门边,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有点讨嫌的笑容对她说:“吓到了吧?我跟你开玩笑呢!”
她靠着石壁,慢慢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
不行,不能待在这儿。
得出去,得找到他。
她咬咬牙,用手撑着墙壁,一点点试着站起来。
目光,却不经意再次瞥见了角落那具纤细的枯骨,以及旁边早已褪色腐朽的衣料碎片。
转了一圈,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民国时期的姚广孝墓塔地宫。
她的手抖得厉害,轻轻摸着石壁上那行发黑的字:
“不及黄泉不相见,任尔人间飞百年”。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那跨越五百年的绝望,透过这行字,精准地击中了她的灵魂。
她想起第一次和林承启来这儿的情景,就像昨天刚发生过。
“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那时候她看着这具枯骨,声音都哽咽了。
林承启举着火折子,火光在他手里晃动:“我的好姐姐,你抬头瞧瞧——咱们这可是在塔底地宫里头……按佛家的说法,入塔为尊……”他还是那副轻松的调子,想让她好受些。
他作揖说要办法事,还押了三枚铜钱当“定金”。然后他的目光停在枯骨头发间一点微光上,顺手取下了那支深深插在发髻里的药金簪。
“药金簪!”
无尘现在才猛然想起来,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那簪子……
她猛地看向地上枯骨的衣物样式,虽然腐朽,但依稀可辨……
这分明就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清晰起来:
地上这具五百年前的枯骨,这个绝望死去的女子,难道就是她自己?
“不……不可能……”
无尘脸刷白,往后踉跄几步,后背撞在冷冰冰的石墙上。
明明在梦里,看到他被卷进时空乱流。
难道……那不是梦?
她看着那支簪子,再看看墙上画里那个跟自己像的女人,最后盯着那行血字……
林承启不见了、秘术的反噬、轮回的套子……所有事都连起来了,指向一个让她浑身发冷的事实——
穿越,真的发生了
而穿越时空的终点,竟然就是起点。
她为林承启流尽的血泪,最终化作了石壁上这行绝笔。
“任尔人间飞百年”的悲鸣,竟然是对五百年后自己最凄厉的呼唤。
无尘两腿一软,顺着石壁滑坐在地上,望着那具属于自己的枯骨,一直以来的冷静、坚韧、所有强撑的壁垒,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这跨越五百年的相遇,根本不是缘分,而是命运最残忍的玩笑。
她看着那具枯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心里头说不上是悲是苦,只觉得这事儿荒唐,天大的荒唐。
原来她一直怜悯、一直试图超度的,是她自己。
这地宫,是五百年前就为她备好的坟。
而当初林承启从枯骨发间取下那支簪子,也不是什么冒犯,是他在五百年后,用自己那没正形的方式,陪着早就化成白骨的她。
两个时空的地宫景象在她泪眼中重叠。她仿佛又看见他举着那点微弱的火光,蹲在枯骨旁,指着壁画,用那没正形的语调逗她:
“无尘姐姐,这画上的美人儿,别是你家老祖宗吧?”
他那鲜活的气息,那话语中的暖意,曾是这阴冷墓穴中她唯一能抓住的实物。可如今,这一切……
会不会……他早就穿越成功了?
那她自己呢?是不是一直困在这里,从来没能离开?
那些一起经历的事——穿越不同朝代、并肩对付敌人、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难道都是她被困在这里太久,因为吸了药金的烟气,或者中了姚广孝布下的阵法,自己想象出来的?
可是,穿越前,明明是在封闭的石室内,怎么这会儿到了室外?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跳。
她用力掐了下胳膊,疼。
可这疼,就能证明现在是真的吗?
如果能换地方,那是不是说……结局也能改变?
魂儿就要散了的当口,她心里猛地亮起一点光,压过了所有的黑。
她不认这个命!她偏要再争一回!
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所有的悲伤和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深的牵挂。
她把最后那点力气,把那点儿不甘心,把那点儿放不下的念想,全凝成了几句话,不是喊给天,也不是喊给地,就是喊给那个不知在哪儿、是死是活的混账小子听:
小林子,我等你。
任它轮回千转,你都要找到我。
这念头钻出地宫的石头墙,越过五百年,跟着她快要散掉的魂,一块儿沉进了看不见底的深潭里。
就像民国地宫里那具白骨,她成了岁月里又一个叫人叹气的印记。
只有心里那点念想,像夜里最后一点火星子,明明灭灭地往前飘,等着那个也许永远来不了、却又撑着她一遍遍等下去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