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一听这话,脸上立刻烧了起来,慌忙把被子往上拽。“你……你……”她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周全了。
她一直以为林承启是宫里出来的太监,算不得完整男人。
可就算这样,让他贴身照顾也实在难为情。
林承启赶紧摆手:
“别多想!是西屋张奶奶和李婶轮流照看的你!我就在门外守着,熬个药热个粥什么的。”
无尘这才松了口气,可脸上还是发烫。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你……看见什么了?”
“就听见你说梦话。”
林承启比划着,“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我在外头忙得脚不沾地!”
他说着自己先笑了:
“你放心,我林承启最守规矩了。这两天我连你屋里地砖有几块都数清楚了,就是没往炕上看过一眼!”
无尘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心里那点别扭慢慢散了。
她低头揪着被角,轻轻应了一声。
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
她看着这个救她出来的少年,低声说:
“小林子,谢谢你了。”
“谢什么!”
林承启一下子站起来,“灶上还温着粥呢,我这就去端。你再不吃点东西,真要饿坏了!”
他边说边往外走,到门口又回头说:
“对了,张奶奶交代了,说你醒了得用热水擦擦身子。我这就去烧水,烧好了放门外,你自己端啊。”
无尘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人真心待她的。
中南海居仁堂里,壁炉烧得正旺。
袁世凯裹着皮袍靠在椅上,脸色不太好。他手里拿着张纸,上面写着“明宪”两个字。
“明宪……”
他低声念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站在一旁的杨度接过话:
“大总统,这两个字文雅是文雅,就是气魄不够。”
他往前走了半步:
“我最近翻看史书,发现从明成祖到现在,正好五百多年。孟子说过‘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话有道理。”
袁世凯抬起眼皮看他。
杨度继续说:
“还有个巧合。明朝开国是洪武皇帝,太平天国是洪秀全,现在武昌起义推举的是黎元洪。这三个人,名字里都带个‘洪’字。”
旁边几个幕僚也点头称是。
袁世凯闭上眼睛养了会儿神。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嘴角露出笑意:
“那‘洪宪’两个字,该怎么讲?”
杨度解释道:
“‘宪’是立宪的意思。‘洪宪’既可以理解为继承洪武皇帝,也可以说是开创君主立宪的新局面。”
“洪宪……洪宪……”袁世凯重复了几遍,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拍拍扶手:“好!这个‘洪宪’好!就这么定了!”
定了年号,袁世凯脸上的笑却慢慢收了。
他揉着太阳穴,像是随口问起:
“晳子啊,林承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有下落了没有?”
杨度心里明白,这事躲不过去。
他面色不变,微微躬身:
“回大总统,还没有确切消息。此人机灵,想必是藏起来了。”
袁世凯站起身,在地毯上来回踱步:
“跑了?连个影子都逮不着?”
他突然站定,盯着杨度,
“林承启这小子,吃我的穿我的,竟敢救走要杀我的刺客!你说,他图什么?”
杨度还是那副平静样子:
“大总统息怒。林承启重情义,那无尘与他有旧,他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糊涂?”
袁世凯冷笑,“这是要我的命!传令下去,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揪出来!”
“是。”
杨度应着,却不急着走。
他略一沉吟,仿佛在权衡什么,终是开口道:
“大总统,搜寻之事,克定公子那边……是否也需加派人手?尤其是静雪小姐的居所附近,须得格外留意。”
提到袁静雪,袁世凯眉头锁得更紧。
他如何不知自己那个女儿对林承启存着不该有的心思?
这更让他心头火起。
“让克定盯紧了他妹妹!”
他语气不容置疑,
“告诉她,若再敢与林承启有半分牵扯,就别怪我禁她的足!”
这些天,杨度总觉得脑子里有个声音,催他尽快把林承启引到姚广孝墓塔下的地宫。
林承启这颗棋子,必须落在姚广孝墓塔那个关键的位置上,否则,前世今生的所有谋划,恐将真的万劫不复。
他定了定神,接着说:
“与其到处搜捕,不如设点布下眼线。只要他露面,就能抓住。”
袁世凯想了想,坐回椅上:
“就依你说的办。不过杨度,这事你得亲自盯着。”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杨度再次躬身,退出了气氛压抑的书房。
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林承启,把他引到姚广孝墓塔下的地宫去。
这是五百年前就布下的局,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太和殿前空旷的广场上。
袁克定一瘸一拐地拄着手杖,盯着工匠们修补丹陛石。
他脸色发白,额角还冒着冷汗。
前阵儿父亲发的那通火,鞭子抽在身上的疼劲儿还没过去。
杨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大公子这腿伤,不碍事吧?”
杨度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楚。
袁克定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劳您惦记。”
他挪了挪身子,左肩旧伤一阵酸疼,那是年轻时骑马摔的。
杨度站在那儿,好像没听见袁克定话里的不耐烦。
他望着西边灰蒙蒙的天,出了神。
袁克定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心里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却见杨度从袖子里摸出个小铁盒。
“大公子肩膀还疼么?”
杨度突然问,“我这儿有点德国药膏,止痛还成。”
这些日子,杨度老觉得脑子里有别人的声音。
刚才问那一下,就是突然冒出来的念头。
他记得史料里说,明成祖朱棣左肩也有处旧伤。
袁克定愣了一下,接过铁盒。
他确实这半边身子都不太得劲,尤其这两天下雪。
“参政怎么知道的?”
杨度没直接回答,抬头望着太和殿,反而问:
“大公子可晓得,郑和下西洋,前前后后一共多少天?”
他仔细打量着袁克定的反应,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袁克定一愣,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随口应付:
“七次下西洋,具体多少天……谁记这个?”
“五千零四十八天。”
杨度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数,语气平静却肯定,
“整整五千零四十八个日夜,船队漂在海上。”
袁克定更糊涂了:
“郑和奉旨出海,时间长点有什么稀奇?”
“稀奇?”
杨度嘴角动了动,指着脚下正在修补的丹陛石和殿基,
“大公子管修缮,该知道盖房子要讲尺寸,一砖一瓦都不能错。天地运转也有它的尺寸,这就是‘数’。成祖皇帝派郑和出海,难道就为了显摆威风?”
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袁克定看着杨度那张在风雪里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突然有些发毛。
他觉着这“五千零四十八”里头,好像藏着什么他摸不透的意思。
杨度又说,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这个数不是随便来的。它对应着一个周期,一个轮回。船队出海,不光是找宝贝,是要凑够这个数,完成一个循环。”
他顿了顿,深深看了袁克定一眼,
“就像现在,这太和殿修得好不好,尺寸合不合,都关系着往后的事。大公子负责这个工程,该知道‘数’的重要性,差一点都不行。”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袁克定没太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可是“轮回”、“往后的事”这几个字,在他心里转了几圈。
他忍不住又朝太和殿里望了一眼,那把龙椅空荡荡地摆在那儿,他看着看着,心里又活泛起来。
他抬脚正要走,杨度却又开口了。
“大公子不知道吧,”
他声音不高,有点飘,“成祖皇帝当年,在京西七十里的地方,埋过一件东西。眼下,到时候了。”
袁克定扶了扶金丝眼镜,往前凑近半步:
“埋了什么?你说明白。”
杨度却没直接回答,他眼皮跳了跳,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
这几日,他脑子里总有个声音挥之不去,此刻那声音又在低语,催促着他。
他勉强定了定神,顺着那声音的指引说了下去:
“无尘姑娘不是在找二公子么?”
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
“我们不妨放个消息出去,就说寒云去了常乐寺,一时不慎,被困在了地宫里。”
这个提议来得突兀,袁克定不禁皱了眉。
袁克定敏锐地察觉到他状态不对。
他近来总觉得杨度有些不对劲,说话时常走神,偶尔会冒出几句没头没尾的话,眼神也时而浑浊时而锐利,判若两人。
但“除掉无尘”这个念头,对袁克定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这女人知道得太多,留着终是祸患。
他立刻觉得这是个借刀杀人的好机会。
“好主意!”
袁克定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正好借此了结那女人!”
“不……”
杨度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有根针扎进了太阳穴。
那声音在警告他。
他揉着额角,语气变得急促而含混:
“不能杀她……她,她也是局里的一环,少了不行……耽误不得……”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逻辑混乱。
袁克定只当他又是犯糊涂,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我自有分寸。就按你说的,先把人引过去再说。”
杨度却紧盯着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大公子……您近日,可曾听到过什么……特别的声音?或者,做过什么……身不由己的梦?”
袁克定被问得一怔,随即嗤笑道:
“皙子先生,我看你是读书读得魔怔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杨度看着他全然不解、甚至带着讥诮的神情,心里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
杨度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位“朱棣转世”,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袁克定不再理会他,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无尘听到消息,必定会去。
那林承启……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
“无尘姐!出大事了!”林承启举着张《顺天时报》冲进屋,报纸在他手里哗啦啦响。
无尘正低头熬药,头也没抬:“慌什么。”
“二公子!袁家二公子搬去常乐寺住了!”
他把报纸往桌上一铺,手指点着角落里几行小字,
“你看这儿写着:袁二公子病重,移往常乐寺静养,杨参政亲自照看。”
无尘手里的药勺顿了顿,又继续搅动:
“瀛台那边守得严严实实,他怎么可能出得去?”
“白纸黑字印着呢!”
林承启凑近些,压低声音,
“我瞧着这事不对劲。袁克定早不送晚不送,偏这时候把弟弟送庙里去……”
这时窗外传来卖冰糖葫芦的吆喝声。
林承启咽了咽口水,忽然想起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万一是二公子真病了呢?我知道你心里还记挂着他。”
无尘没接话。
她想起,有一次,袁克文曾对她说起:
“这世道太吵,还是寺里清静。”
药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她突然放下药勺:“我得去看看。”
“别啊!”
林承启急得拦住门口,
“这不明摆着是个套么?常乐寺那地宫荒了多年,听说去年还塌过一回……”
无尘已经系好披风,伸手去拉门。
“等等!”
林承启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叮叮当当倒出一堆零碎:
有个半旧的怀表、一把小刀、几枚铜钱,最后捡起个铁皮哨子,“要去也行,得听我的。这哨子你揣着,万一有事就吹响它。”
他示范着一吹,哨音刺耳。
无尘被吵得皱了皱眉。
“听见没?要是地宫里走散了,你就吹这个。”
无尘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傻子。”
林承启假装没听见,低头把东西收拾好:
“常乐寺我熟,小时候常去玩。不过……”
他声音低下来,“要是真见着二公子,你可别冲动。”
“我知道。无尘点点头,
林承启看着她这样子,心里不是滋味。他抓抓头发,突然说:
“要不这样,我陪你去。多个人多个照应。”
无尘抬眼看他:“太危险了。”
“嘿!”
林承启一拍胸脯,“我林承启什么时候怕过危险?再说了,你要是出点什么事……”
他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最后嘟囔一句:“反正我得去。”
无尘看着他执拗的样子,知道劝不住。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这一去凶多吉少。
可一想到袁克文可能真在常乐寺等她,她就放不下。
“那好,”
她终于松口,“咱们一起去。”
林承启一下子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这就对了!你放心,有我林承启在,保准把你平安送到二公子跟前。”
他说得轻松,心里却沉甸甸的。
他看得出来,无尘对袁克文用情很深。
这一路上,他得想办法护她周全,还得看着她去找另一个男人。
这滋味,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