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寺早已荒废,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破败。
袁克定带着人,埋伏在寺庙大殿和地宫入口周围的草丛、破屋后。
“都给我精神点!”
袁克定压低声音吩咐,“看到那女人,听我号令再动手。要做得干净,像不小心掉进枯井摔死的,或者遇上塌方。”
一个手下凑过来:
“大公子,杨参政也来了,在那边塔底下站着呢,神神叨叨的。”
袁克定顺着方向看去,只见姚广孝的墓塔下,杨度独自站着,仰头看着塔身,嘴唇微动,不知在念叨什么。
他冷哼一声:
“不用管他!一个书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过了一会儿,杨度却慢慢踱了过来。
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飘忽不定。
“大公子,都安排好了?”
杨度问。
“嗯。”
袁克定懒得看他,“就等鱼儿上钩了。”
杨度望向地宫那黑黢黢的入口,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时候快到了……”他喃喃自语。
“什么时候?”袁克定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话。
杨度像是突然惊醒,愣了一下,才说:
“哦,我是说,天色不早,他们应该快到了。”
袁克定狐疑地打量着他:
“杨参政,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
杨度揉了揉太阳穴,那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有根针在往里扎。
“没什么,只是……只是有些头痛。”
他感到那个声音又在脑中回响,催促着他。“大公子,待会儿……还请务必留那林承启一命,他……他有用。”
袁克定嗤笑一声:
“留他?留他等着给我爹报信,还是等着静雪那丫头来闹?杨度,我看你是真糊涂了!他们俩,今天谁也别想离开这儿!”
杨度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那阵头痛猛地加剧,让他眼前发花。
他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残碑,终究没能再说出话来。
他心中那股被前世牵引的执念与现实的冲突,让他痛苦不堪,只能眼睁睁看着袁克定布下杀局。
袁府里,袁静雪坐立不安。
她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小仆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小姐,打听到了!大公子确实带了不少人,往京西常乐寺那边去了!”
袁静雪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果然是个局!
大哥要对林承启和无尘下手了!
她立刻起身,就要往外走。
“小姐,您去哪儿?老爷和大公子吩咐了,不让您乱跑……”
贴身丫鬟急忙拦住。
“闪开!”
袁静雪难得地发了脾气,“再不去就晚了!”
她知道父亲和大哥的决定很难改变,唯一的机会就是自己赶过去,或许还能凭借身份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她不再理会丫鬟的劝阻,径直去了后院,找到平时负责采办、对她比较亲近的司机老陈。
“陈叔,快,开车送我去京西常乐寺!”
她语气急切,带着不容拒绝的恳求。
老陈面露难色:
“小姐,这……老爷那边……”
“出了事我担着!”
袁静雪急得跺脚,“再不走就真出人命了!”
老陈看着她焦急的模样,又想到这位小姐平时的为人,一咬牙:
“行,小姐,我送您去!不过咱们得快点,赶在天黑前回来。”
汽车颠簸在通往京西的土路上。
袁静雪紧紧攥着手帕,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里又慌又乱。
她既担心二哥的安危,更担心林承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会一头撞进大哥的陷阱里。
“快点,陈叔,再开快点!”
她不住地催促。
出了城,土路就变得坑坑洼洼。
林承启雇的那头老骡子走得慢,车子一晃一晃的。
他歪坐在车辕上,两条腿耷拉着,瞅了一眼身边的无尘。
她裹着那件灰鼠皮斗篷,靠着车板,眼睛望着远处,一声不吭。
风吹过来,把她的头发丝吹乱了。
她抬起手,轻轻把头发拢到耳后。
林承启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
“瞅见前头那个坡没?翻过去,就能瞅见常乐寺的塔尖了。”
他扭过头看无尘,发现她额头有点冒汗,脸色也发白,赶紧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包袱,
“歇会儿?喝口水缓缓。”
他从包袱里掏出个水囊,递过去。
无尘接过来,小口喝了一下,又还给他。
“那塔,”
林承启把水囊塞回去,故意把声音放轻松,“我熟。以前跟阿牛他们常在附近玩,只要二公子真在里头,一准儿能找到。”
无尘眼神望着远处,声音轻轻的:
“我不怕找不着他。我是怕……找着的时候,他已经……”
“呸呸呸!”
林承启赶紧打断她,“快摸摸木头!二公子那样的人,老天爷都会多照顾两分的,指定没事!”
他顿了顿,收起玩笑神色,声音压低了些,
“倒是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待会儿千万跟紧我。不知怎的,我这右眼皮老跳,心里头不踏实。”
无尘没接话,只是把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些。
她何尝不知道林承启是关心她,可她心里沉甸甸的,装满的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实在分不出心思来应对这份好意。
林承启从包袱里摸出块饼,掰了一大半递过去:
“喏,垫垫肚子。你这病才好,可不能再饿着了。”
无尘摇摇头:“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点儿,”
林承启把饼塞进她手里,“待会儿说不定要钻洞爬坡的,没力气可不行。你放心,这饼是西屋张奶奶特意烙的,干净着呢。”
无尘这才接过饼,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林承启自己也啃着饼,一边吃一边说:
“等找着二公子,咱们先去王婶家歇脚。她家的枣糕可是一绝,你肯定没吃过……”
他说得正起劲,车轮碾过一块石头,猛地颠了一下。
林承启没留意脚下,被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无尘身子一歪,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车板,眉头微微皱起。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林承启赶紧说,“这破路!没颠着你吧?”他手忙脚乱地想扶她,又觉得不合适,手伸到一半停在了半空。
无尘摇摇头,重新坐稳,只轻轻说了句:
“没事。”
林承启收回手,在自己裤子上蹭了蹭。
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知道无尘这会儿所有心思都在那位二公子身上,自己这点殷勤,怕是半点也没进她眼里。
骡车慢悠悠碾过村口的石牌坊,还没停稳,井台边的赵家媳妇就直起腰喊开了:
“哟!小林子?!”
这一嗓子,晒柿饼的、磨豆腐的、弹石子的孩子,全围了过来。
目光先在林承启身上定了定,又都惊讶地瞟向他身后那位穿着灰鼠皮斗篷、清清冷冷的姑娘。
阿牛从草垛边蹦起来,扯着嗓子朝家喊:
“阿花!快来看!窜天猴回来啦!”
门帘一掀,扎着歪揪揪的阿花跑出来,看见林承启,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就笑了。
林承启心里惦记着正事,但看到乡亲和阿花,脸上还是挤出笑,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拿出芝麻糖先塞给阿花,又分给围上来的孩子们。
“承启娃子!真是你!”
晒柿饼的赵伯手一抖,“你这……还带了位姑娘回来?”
他后半句压低了,眼睛忍不住往无尘身上瞧。
“赵伯,王婶。”
林承启提着包袱,“回来办点事。带了点城里的点心,大家分分。”
无尘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林承启正被乡亲们围着问长问短。
无尘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各位乡亲,请问……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位穿长衫的先生?个子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
她声音不大,却让热闹的场面静了静。
晒柿饼的赵伯摇摇头:“穿长衫的?这兵荒马乱的,好久没见着体面先生来村里了。”
王寡妇插嘴:“是不是上个月来查地契的那位?可那人当天就走了呀。”
无尘的心沉了沉,正要再问,身后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
一辆汽车颠簸着停在了村口。
这稀罕物立刻又吸引了还没散去的村民目光。
车门打开,袁静雪利落地跳下车,拍了拍洋装裙角沾上的浮土。
她这身时兴的打扮,与这破败的乡村景象格格不入,引得村民们更是窃窃私语。
“这又是谁家小姐?”
“今天啥日子,贵客一个接一个?”
她一眼就看见林承启和无尘站在一起,袁静雪心里那股火“噌”地就上来了。
“好你个林承启!”
袁静雪几步冲过来,伸手就拧住了林承启的耳朵。
“不声不响就跑没影了,原来是陪着‘神仙姐姐’游山玩水来了?”
她声音又尖又亮,引得村民们都看了过来。
林承启疼得“哎呦”一声,歪着头:
“大小姐,轻点轻点!我这不是……这不是有急事吗?”
“急事?”
袁静雪手上又加了几分力,眼睛瞟了无尘一眼,
“什么急事比我家的事还急?是陪着什么要紧人吧?”
袁静雪看看林承启,冷哼一声,
“把我蒙在鼓里,好玩是吧?亏我还……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她说着,眼圈似乎微微红了一下,但马上又瞪圆了。
无尘站在一旁,神色平静,仿佛没听见这夹枪带棒的话。
林承启知道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硬顶肯定不行。
他挠挠头,做出副可怜相:
“大小姐,您消消气。我哪敢瞒您啊?实在是事出有因,没来得及跟您禀报。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什么好!”袁静雪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眼珠一转,忽然改了策略。
刚才那点委屈和怒气收了起来,换成一副娇蛮的样子,捂着肚子,眉头皱起:
“算了,懒得跟你计较!这破地方,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喂,林承启,你们这儿的茅房在哪儿?赶紧带我去!这一路颠的,难受死了!”
她说着,眼神却瞟向无尘,意思很明显,我要他带我去,你靠边站。
周围的村民看得目瞪口呆,王寡妇和赵家媳妇交换着“果然如此”、“有热闹看了”的眼神。
林承启明白这位大小姐现在是在耍性子,也是在做给无尘看。
他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
“茅房啊?有有有!就在那边,西墙角芭蕉树后头。”
他伸手一指,接着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似的对袁静雪说,
“不过大小姐,您可得留神。去年那儿挂了个马蜂窝,不知道今年那帮‘老住户’搬走了没有。要不……您自己过去瞅瞅?我在这儿给您望风?”
“你!”
袁静雪被他这混不吝的话气得跺脚,哪有让一个姑娘家自己去探马蜂窝的道理?
“少废话!你带我去!万一……万一有马蜂怎么办?”
“得令!”
林承启笑嘻嘻地应道,转头对无尘说,
“无尘姐,你稍等片刻,我送大小姐去去就回。这乡下地方,磕磕碰碰的,别惊着你。”
无尘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点了点头。
袁静雪得意地瞥了无尘一眼,一把拽住林承启的胳膊:
“快走!磨蹭什么!”
力道之大,差点把林承启拽个趔趄。
周围的村民,像王寡妇她们,看着这出戏,互相递着眼色,低声窃笑起来。
这城里来的姑娘,脾气可真不小,小林子这下有得受了。
袁静雪拽着林承启,脚下生风,三两步就绕到了一处矮墙后头,避开了众人的视线。
她脸上的娇蛮神色瞬间褪去,松开手,急切地压低声音:
“你个傻子!还在这儿嬉皮笑脸的!”
她朝村口方向使了个眼色,
“看见那几个蹲在磨盘旁边抽烟的生面孔没?那都是我大哥带来的人!”
林承启揉着被拽疼的胳膊,脸上的玩笑神色也收了起来,点点头:
“嗯,进村时就瞅见了,不像本地的”
“你知道还敢这么大摇大摆?”
袁静雪气得想拧他,又忍住了,
“我大哥这回是下了狠心的!你赶紧带着那位……无尘姑娘,找个由头离开这儿!”
“现在走更显眼。”
林承启摇摇头,目光扫过破败的寺庙方向,“来都来了,总得弄明白二公子在不在里头。”
“你……”
袁静雪看他这副样子,知道劝不动,只好退一步,“那你千万小心!我大哥肯定在村里设了套,就等着你们往里钻呢!”
“知道了,大小姐。”
林承启看着她真心着急的模样,心里也有些触动,语气软了下来,
“你放心,我有分寸。这村子我熟,真要有事,也能周旋。”
“谁担心你了!”
袁静雪嘴硬地顶了一句,随即又快速补充道,“我是怕你连累我二哥!”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一件要紧事,又恢复了那副娇蛮的样子,故意提高音量:
“茅房到底在哪儿啊?真是的,这破地方!”
林承启会意,也扬声应和:
“就在前头,大小姐您这边请!”
两人一唱一和,从矮墙后走出来,在村民们了然和窃笑的目光中,继续朝僻静的西墙角走去。
此刻,在村子另一头,常乐寺破旧的二层禅房里,袁克定举着一个单筒望远镜,正冷冷地看着村口土街上那聚集又略微骚动的人群。
他看到了林承启和无尘的到来,也看到了随后而至、格外扎眼的妹妹袁静雪。
“哼,果然都来了。”
他放下望远镜,脸色阴沉,“静雪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懂事!”
旁边一个手下低声问:
“大公子,现在动手吗?他们人齐了。”
“急什么?”袁克定瞪了他一眼,“这青天白日,村里这么多人,你想明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