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出口,身后的海盗们都低下头,有人暗暗攥紧了拳头。
郑和放下茶杯,脸色没变,眼神却严肃起来:
“陈头领,海禁是朝廷定下的规矩,为的是清除倭寇海盗,保护沿海百姓。要是放任不管,受害的还是老百姓。”
“保护百姓?”
陈祖义冷笑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话,
“饿着肚子谈保护?郑公公,您坐在宝船上,没见过岸上人饿得换孩子吃吧?我们不想当良民?是朝廷不给我们活路!”
他往前迈了一步,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愤怒:
“我们就是想吃饱饭!就这么难吗?朝廷张口闭口说我们是盗是匪,可这盗匪的名声,又是谁逼出来的?”
郑和沉默了片刻,厅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民生多艰,朝廷亦知。然,纲纪国法不可废。陈头领若真为部下谋生路,何不率众归顺,朝廷自有安置。似如今这般劫掠商旅、为祸海上,终非长久之计,亦只会让更多沿海百姓受战乱之苦。”
“归顺?”
陈祖义像是被刺痛了,他猛地挥手,“说的轻巧!归顺了,兄弟们就能有活路了?还不是任人拿捏!郑公公,您这趟下来,除了宣扬国威,怕不是也冲着那‘菩提金’来的吧?”
他话锋突然一转,眼中精光一闪,试图找回主动权,
“陛下想要佛门圣物,可那炼制秘方,早就失传了!您这西洋,怕是白下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寨外突然传来“轰”一声巨响,紧接着,喊杀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宴席上的“和气”瞬间被撕得粉碎。
陈祖义脸色骤变,惊怒交加地瞪向郑和:
“你?!”
郑和已然起身,从容拂了拂衣袖,方才谈论民生国策时的沉静已然被沙场统帅的冷峻所取代:
“陈头领,看来你选的,终究是条绝路。”
张通早已拔刀出鞘,一步挡在郑和身前,厉声喝道:
“保护公公!”
郑和厉声喝道:
擒贼先擒王!
张通一个箭步上前,与陈祖义缠斗在一起。
寨外,王景弘率领的水师也开始进攻,炮声震天。
这一战直打到天明。
最终,陈祖义被生擒,他的海盗团伙土崩瓦解。
剿灭了陈祖义,水寨里一片狼藉。
海盗们抢来的东西乱七八糟堆在几个大木箱里。
郑和吩咐下去,仔细清点,看看有没有要紧物件。
林承启也跟着帮忙。他在一个角落翻出几样零碎东西。
头一样是本残破的航海日志,泡过水,字迹糊了大半。
他凑到亮光底下,眯着眼仔细辨认,嘴里念念有词:
“……三十三天顺风后,遇十二岛礁如犬牙,左转,可抵佛国圣地……”
他心里一动,这像是条密路。
接着,他摸到一块沉甸甸的令牌。
这令牌颜色暗紫,入手冰凉,对着光看,隐隐有层哑光流转。
令牌上还刻着个古怪的图案,半佛半魔的神像,手里托着个钵盂。
他赶紧把令牌揣进怀里,这东西可不能让别人胡乱拿走。
最后是张泛黄的残页,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铅汞相抱,其色近紫,然性不稳,须得佛国真土点化方成真金!”
林承启盯着“真金”两个字,眼睛发亮,这莫非说的是菩提金的炼制诀窍?
他不敢耽搁,拿着这几样东西去找郑和。
郑和看了看,吩咐道:
“航海图和水路标记交给王景弘参详。这令牌和残页,你拿去让马通事瞧瞧,他见识广,或许认得。”
马欢正在舱房里整理这一路见闻。
林承启把东西递过去,马欢接过令牌,掂了掂,又仔细看那图案,沉吟道:
“这神像,像是南洋一带密教供奉的。”
他又拿起残页看了看,
“铅汞合炼,色近于紫,这说的是普金。只是不成器,需要佛国圣地的一种特殊泥土来‘点化’,才能成就真正的‘菩提金’。”
他捻着胡须,“锡兰国,佛寺极多,或许那里藏着这等冶铁的秘术……”
得了这些线索,林承启心里像有只猫在抓。
他揣着令牌和残页回到自己狭小的舱位,关上门,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林大哥,”
脑海里,小林子怯怯的声音响起,“我们是不是……找到宝贝了?”
“算是吧,”
林承启在心里回应,摩挲着那块冰凉的令牌,“不过麻烦也来了。这东西牵扯太大,姚少师、郑公公,都盯着呢。”
“那……那我们怎么办?”小林子更害怕了。
“怕什么,”
林承启对着铜镜挤眉弄眼。
镜中映出的是他穿越后附身的这个小太监的脸,清秀中带着几分稚气,与他原本的样貌有七八分相似。
“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小爷我参透这令牌和残页的秘密,说不定……”
他没说下去,眼前浮现的却是无尘清冷俊俏的面容。
“喂,小林子,”
他对着镜子小声说,“昨儿你抖什么抖?差点露馅知道不?”
镜中的影像似乎扭曲了一瞬,一个怯懦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对、对不起...但是我...他好害怕...”
林承启翻了个白眼:
“怕个屁!我现在就是你的护身符!”
他压低声音,“听着,你再这样一惊一乍的,我就...我就三天不吃饭!饿死咱俩!”
这个威胁显然起了作用。
小太监的意识立刻安静下来。
林承启满意地点点头,吹灭油灯,躺在了吊床上。
黑暗中,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神秘的令牌。
船队在旧港休整了三日,补充了淡水和食物。
海风带着腥气,旧港在夜色里安静下来。
宝船像累坏的大兽,趴在黑沉沉的水面上。
旗舰“清和号”甲板,灯笼光昏黄,照着几个刚打完仗的人。
李参将把带血的刀塞回鞘,一屁股坐在缆绳堆上,摘下头盔,头发都汗湿了。
他抓起水囊灌了几口,抹把嘴,对旁边擦短铳的王景弘和看笔记的马欢抱怨:
“跟着郑公砍海盗,我老李没二话!可这算什么事?打完仗不往前开,天天在河边筛沙子、林子里找石头、炼些铜疙瘩!咱们是水师,又不是矿工!”
王景弘擦枪的手没停,头也不抬:
“李将军,少安毋躁。陛下旨意深远,郑公担子重。迎佛牙是为安抚各国,也安陛下的心。找那些材料,是为金陵大水后的法事,镇抚些不干净的东西。咱们办好差就是,分什么水上岸上?”
马欢合上笔记,推推眼镜:
“王将军说得对。锡兰是佛国,若有真金铸钵供奉佛牙,是大功德。这不是小事。”
“功德?”
李参皱紧眉,“我就知道太平才好!又是佛牙又是金钵的…”
他烦躁地抓抓头,不说话了。
旁边看星象的火长陈瑄插嘴,闽南口音重:
“李头儿,我们疍家三代在海上,见过太多被逼当海盗的。陈祖义死前喊‘海禁锁岸,不断生路,谁愿为盗?’要是找佛牙真能换来海路大开,让我堂堂正正做生意…这沙子我去筛!”
他摸着牵星板,眼里有光。
这话让大家都沉默了。
船舱另一边,林承启可没听见这些。
他兴冲冲找到无尘。
“无尘姐姐!看我找到什么!”
他掏出紫令牌,还有那张残页。
“令牌是紫铜的!纸上写‘铅汞相抱,色近紫’,跟我瞎鼓捣的差不多!但说‘性不稳,须佛国真土点化’…佛国真土是啥?”
无尘先看令牌。
她手指抚过上面半佛半魔的刻像,在钵盂图案上停住,想了会儿。
林承启蹲在旁边,眼巴巴望着她。
“你怎么鼓捣的?”她问。
林承启来劲了,连说带比划:
“就学苏旺比划的!先用铅块吸沙金,铅重,吸得牢!再倒水银搅成膏,架火烤跑水银,嘿,金粉就纯了!最后我把金粉和红石头一起烧,想加铜变紫,结果…”
他拿起黑红的铜疙瘩,“就这德行!还差点烧了工棚!”
无尘嘴角微微一动。
“胆子不小。”
她声音还是淡,但没那么冷了,“路子不算全错。铅重汞合,是丹家‘抽铅添汞’,也是冶金的‘混汞法’,提纯金子用的。”
林承启听得迷糊:“丹家?混汞法?”
无尘拿过铜疙瘩:
“你炼的这个,”
她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什么,“是寻常铜。佛家管这叫‘外道铜’,性子不稳,做不得法器。”
林承启挠挠头:“我看着挺结实啊。”
“真法器要用铁、瓦,或是苏摩钵。”
无尘抬眼看他,“你这铜,近紫不是真紫,杂气重,容易招......”
她顿了顿,目光往货舱方向瞟了一眼,“......不干净的东西。”
林承启脖子一缩,声音压低:“货舱那些动静......”
“可能有关。”
无尘点头,“关键在‘点化’。铅汞相抱只得其形,要成真佛金,得用佛国来的‘金性’,或许是圣物,也可能是特有矿藏,当作药引子稳住性子。”
她翻看着令牌上那半佛半魔的刻像,眉头微蹙:
“这不像中土佛像。怕是说炼这铜游走正邪之间,力量大,但得佛性点化才能归正。往锡兰的路,不好走。”
林承启佩服得不行,尤其听她说“合出”时,脸发热,赶紧岔话:
“姐姐真厉害!…”
无尘把东西还他:
“收好。锡兰是下一把钥匙。”
她指向那张残页,“‘三十三日顺风后,十二岛礁左转’,该是去狮子国(锡兰)或天竺找那‘佛国金性’。风磨铜的根在西方佛土。”
林承启看着月光下无尘清冷的侧脸,心跳快了一拍,忙低头看海图:
“那就去锡兰!”
这时货舱方向传来“哐当”一声轻响。
林承启猛地一哆嗦,无尘握着铜块的手也紧了紧。
她能感觉到体内楚妃的意识在发抖,那股深宫女子对鬼神之事的恐惧像凉水一样漫上来。
无尘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不怕”,硬是把那战栗压了下去。
“姐姐,”
林承启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你说那不干净的东西,到底是啥?”
无尘沉默片刻。
她想起穿越前读过的史料,想起永乐皇帝那些手段。
这船上载的不止是货物,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
“听说过枉死城么?”
她轻声说。
林承启眨巴眼:
“戏文里唱过,说是没好死的人去的地方。”
“嗯。”
无尘望向窗外的海面,夜色浓重,“南京城里,那些年枉死的人......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没处可去,没个归宿。”
林承启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
“阴曹地府里,李建成兄弟向唐太宗索命。那咱们这位......”
无尘没把话说完,但林承启懂了。
他能感觉到体内小林子吓得缩成一团。
“所以郑公公这趟远航,不光是为找菩提金?”
无尘轻轻摇头:
“超度那些无收无管的冤魂,是早晚的事。只此一法,别无他解。”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是巡夜的士兵。
两人立刻噤声。
等脚步声远去,林承启才长出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我的娘诶,”
他拍拍胸口,“这差事真是要了命了。”
无尘看他这副模样,嘴角微微一动。
她能感觉到楚妃的意识渐渐平静下来,那份属于妃嫔的端庄又回到了身体里。
“明日我再去查查典籍,”
她把东西还给林承启,“你这些日子少往货舱那边跑。”
林承启连连点头:
“打死我也不去!”
他站起身,整整衣襟,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那姐姐早些歇着,我回去做梦,保准梦个炼金的好方子!”
夜深了,林承启回到小舱。
关上门,他脸上搞怪表情没了,变得认真。
“小林子,”
他在心里说,“别怕了,今天没露馅。”
意识深处传来微弱回应:“林大哥,我拖累你了…”
“说什么呢!”
林承启心里笑,“要不是你身体灵便,我哪能爬高钻洞找线索?立功有你一份!”
小林子似乎笑了下,又担心:
“可炼铜那么危险…”
“放心,有无尘姐姐呢!她懂那么多…”
提到无尘,他语气不自觉软了。
小林子沉默一会儿,小声说:
“林大哥,你是不是…喜欢无尘姐姐?”
林承启一愣,耳根发热:
“别瞎说!我、我是佩服她学问!睡觉!”
他翻身面壁,却睡不着。
脑子里是无尘冷静的样子,还有心里那份酸涩的悸动。
他知道无尘(楚妃)心里只有那位袁寒云(建文帝),自己这点心思,趁早掐灭好。
另一边,无尘舱内。
她对着铜镜卸簪环,镜里是楚妃柔美的脸,眼神却冷静坚定。
“楚仪,”
她在心里轻声说,“今日见到殿下了,他很好,你放心。”
心底泛起一阵酸楚的暖流,是楚妃的意识在回应。
无尘能清晰感觉到那份刻骨的思念和担忧。
“我知你念他。”
无尘继续安抚,“但眼下最要紧是找到风磨铜,解开轮回之谜,才能保他长久平安。你我要稳住。”
楚妃的情绪慢慢平复。
无尘看着镜中陌生的绝色容颜,叹了口气。
她不是楚仪,对那位建文帝并无情愫,却要时时承受这身体原主的深情。
而那个活泼过头的小太监…她想起林承启说起“烧工棚”时那滑稽样子,不禁轻笑出声。
无尘轻轻摇头。
她对这小太监的一丝怜爱,让她心里有了些异样。
穿越前,她的心是属于袁寒云的,可如今......
很快她又敛起神色。
前路还长,锡兰有什么等着他们,谁也不知道。
启程那天,协助明军平定海盗的当地首领施进卿带着百姓前来送行。
“郑公公保重,”
施进卿拱手道,
“此去西洋,万里波涛,望一切顺利。”
郑和点头:
“有劳施先生镇守旧港,维护航路安宁。”
海风轻轻拍打船身,宝船队在夜色中,朝着西洋深处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