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渐暗,崇仁坊里各家各户开始点起灯火,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和孩童的嬉闹,萧翊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豹子,更衬得他这方寸之地憋闷无比。
福安带回来的消息像羽毛一样挠着他的心——那个泼辣丫头,带着她那个聪明的小弟弟,已经在静园安顿下来了。
他真想立刻去看看,看看她在繁华长安里茫然又倔强的样子,听听她带着乡音的官话,顺便……嗯,问问那批惹人注目的糖块如何了。
可一想到母亲大人那“禁足令”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他就一阵头疼。硬闯?他娘真能哭给他看。正门是走不通了……
“石清!”萧翊眼睛一转,嘴角勾起一丝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少爷。”石清如同影子般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
“更衣!要利落点的常服。”萧翊吩咐道,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咱们……换个门出去。”
石清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心领神会。这位爷,又要不走寻常路了。
片刻后,萧府后院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萧翊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窄袖胡服,蹬着软底靴。他打量了一下丈许高的坊墙,后退几步,一个助跑,脚尖在墙壁上轻点两下,身形矫健地借力上窜,双手便稳稳地攀住了墙头。他动作干净利落,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
石清面无表情地看着,心里默默叹气:少爷这翻墙的功夫,真是日益精进了。
萧翊利落地翻过墙头,稳稳落在墙外一条狭窄的巷弄里。石清也紧随其后,轻松翻越。主仆二人相视一笑,拍拍衣袍上蹭到的灰尘,迅速融入暮色渐浓的街道。
长安城的黄昏,因着临近中秋,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喧闹与温情。街道两旁,许多店铺门口已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骨架,匠人们正忙着糊上彩纸、描画图案,兔子灯、莲花灯、月宫灯雏形初现。卖月团(就是月饼啦)和各色果品、蜜饯的摊子也多了起来,空气中飘散着糖霜、果仁和新鲜瓜果的甜香。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节前的喜悦和归家的急切。
不少孩童提着刚买的简易小灯笼,在街边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街巷间。一轮接近圆满的明月,已悄然爬上东方的天际,清辉洒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
萧翊步履轻快,带着几分“越狱”成功的得意,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了竹枝巷。巷子里比主街安静许多,家家户户的窗棂透出温暖的灯火。
“笃笃笃。”石清上前叩响了静园的黑漆木门。
门开,春杏的小圆脸露出来,同时一股浓郁的、带着果木熏香和特殊酱料咸鲜的岭南菜香猛地窜出!萧翊肚子立刻“咕噜”一声抗议。
“少……少爷?!”春杏惊得瞪圆了眼,“您……您怎么……”她下意识回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厅堂。
“怎么?闻着味儿来的不行?”萧翊挑眉,毫不客气地挤开春杏就往里走,鼻子还使劲嗅了嗅,“啧,这酿豆腐的味儿,地道!赶上了!”他大喇喇的,仿佛回自己家。
厅堂里,小满和谷雨正吃饭。桌上白切鸡、清炒菜心、冬瓜汤,还有那盘金黄的酿豆腐!
“萧哥哥!”谷雨惊喜跳起。
小满抬头,看到穿着胡服、发髻微乱、额角带汗的萧翊,也是一愣。这副“风尘仆仆”样,跟她印象里那个慵懒矜贵的公子哥差得有点远。
“哟,吃着呢?”萧翊已经自来熟地坐到桌边空位,眼睛直勾勾盯着酿豆腐,“沈小满,手艺没退步啊?添双筷子,饿死本公子了。” 语气熟稔又带着点少爷式的理所当然。
小满被他这理直气壮的蹭饭态度噎了一下,没好气地对春杏说:“春杏,给这位‘饿死’的公子添碗筷。” 特意加重了“饿死”两个字。
春杏忍着笑,麻利地拿来碗筷,又飞快把自己刚才那副撤下,拉着石清溜去厨房了。
小满看着春杏撤下碗筷的举动,心里明白了什么。在萧家,主仆同桌吃饭大概是不合规矩的。她在这里,什么规矩都不懂,只能少说话,多观察,免得闹笑话。
谷雨热情地给萧翊夹了最大块的豆腐:“萧哥哥快尝尝!阿姐做的!”
萧翊也不客气,夹起豆腐咬了一口。豆腐外皮煎得焦香,内里却嫩滑无比,包裹着鲜香多汁的肉馅,带着熟悉的岭南豆豉和香料的复合味道,瞬间熨帖了辘辘饥肠。“嗯!好吃!”他由衷地赞道,又夹了一块,“沈姑娘好手艺!这味儿,地道!”
小满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萧公子过奖了,就是些家常菜。”她看着萧翊吃得香,谷雨也一脸高兴,自己心里那点拘谨也慢慢放松下来。
萧翊笑了:“嘿,还是这调调,听着舒坦!比那些说话跟蚊子哼哼似的顺耳多了。”他扒拉两口饭,吃得香。
一顿饭在萧翊毫不掩饰的“风卷残云”、谷雨的叽叽喳喳和小满偶尔“带刺”的回应中,气氛竟意外地轻松热闹起来。萧翊觉得这饭菜格外香,小满也觉得……这人虽然脸皮厚,但吃饭的样子倒不虚伪。
饭后,春杏利落地收拾了碗筷,又给三人上了消食的茶水。谷雨知道哥哥姐姐要谈正事,很懂事地说:“阿姐,萧哥哥,我去温书了。”抱着书本回了东厢房。中秋过后不久就是童子科省试,时间紧迫,他必须争分夺秒。
厅堂剩下两人。萧翊端着茶杯,翘起二郎腿,恢复了点懒洋洋的调调:“沈小满,说正事。你家谷雨那聪明脑袋,得找个好先生。国子监退下来的周司业,学问没得说,就是规矩大,束修贵点;城南白鹿书院的李山长,活泛点,束修适中。你挑哪个?我好去递帖子,省得你两眼一抹黑被人坑。”
小满听着他这“虽然帮你但话不好听”的调调,反而觉得熟悉。她想了想,认真道:“谢了。周司业吧,贵点就贵点,谷雨皮实,需要严师管着。钱……我想办法。”她没打算全靠萧翊。
“行,周老头那边我去搞定。”萧翊爽快应下,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闪着精光,“你的‘宝贝疙瘩’呢?没在路上化了吧?”
“托萧公子‘洪福’,全须全尾到了。黄镖头靠谱,东西按你信里说的,送萧府库房了。”小满答道。
“那就好!”萧翊一拍大腿,“沈小满,你翻身的‘东风’来了!”
“哦?”小满挑眉,等他说下去。
“工部陈员外郎的夫人,就好个新奇雅致,尤其甜食。她中秋前要办‘赏桂宴’,京里有头有脸的夫人们都去,我娘也在。”萧翊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前儿个,我‘顺手’以我娘名义给她送了几块你的糖块,说是岭南来的稀罕玩意儿。结果你猜?陈夫人一见那糖块,眼睛都直了!夸它像金镶玉,里面的花跟活的似的,尝了更是赞不绝口!之前特意派人来问,宴会上能不能多备点,让大伙儿都开开眼,所以我让你搞个百来斤!”
小满的心猛地一跳!她的糖块若能在此宴上一鸣惊人,何愁销路?何愁名声?小满一下子激动得脸颊都泛红了,“太好了!萧……” “公子”二字还没出口,想起他那副德性,硬生生改了口,“……萧翊,这次算你办了件正事!”
“嘿!什么叫‘算’?本公子出手,什么时候不正经过?”萧翊不满地撇嘴,随即又得意起来,“听着,离中秋没几天了。我让福安明儿就把你那糖块,挑最光鲜亮丽的,用特制锦盒装好,提前一天送陈府。你琢磨琢磨,到时候要有夫人问起,这糖块怎么吹……咳,怎么介绍才显它又金贵又稀罕?记住,往‘独一无二’、‘岭南秘制’、‘清心润喉还养颜’上靠!”
小满连连点头,把他的话当圣旨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糖块摆放位置、介绍话术,甚至小满还提议可以用小银碟盛放,配个精致小勺。萧翊听得直点头:“行啊沈小满,有点做生意的头脑!”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萧翊瞥了眼窗外,心道不好,得溜了。
“成了,就这么办!”他起身,“谷雨拜师的事包我身上。你这‘玉露’,就等着在陈夫人宴上‘一鸣惊人’吧!到时候订单雪片般飞来,别乐晕了头。”他习惯性地又刺了一句。
小满起身送他,瞟了一眼他膝盖处的污渍也回敬道:“放心,晕不了。倒是萧公子,翻墙回去小心点,别摔着。”
萧翊被噎,哼了一声,带着石清快步离开。
走在寂静的巷子里,夜风一吹,小满看着萧翊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满脑子都是即将到来的中秋宴席和糖块大卖的前景,兴奋又紧张。忽然,她脚步一顿,猛地一拍自己额头!
“哎呀!坏了!”她懊恼地低呼一声,“李掌柜他们想在江陵、端州开作坊合作的事……刚才光顾着说糖块和考试,完全忘了跟萧翊提这茬了!”
她站在原地,心里有点乱。这事不小,关系到长远发展。可现在追上去说?人都走了,而且萧翊正忙着“翻墙”回家。再说了,糖块还没打响名头,现在提开作坊,似乎也早了点……
“算了!”小满甩甩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眼下最要紧的是中秋这场硬仗!等糖块真在陈夫人那里‘一鸣惊人’,订单砸过来的时候,再谈开作坊、找靠山的事也不迟!那时候,手里有了筹码,说话也硬气些!” 她深吸一口带着秋凉和长安尘埃的空气,转身走回静园,心中已有了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