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秋意,随着中秋的临近,一日深过一日。
晨起已需添一件薄薄的夹袄,庭院里那几竿翠竹的叶尖也染上了点点微黄。空气中少了夏日的燥热,多了几分清爽的凉意,夹杂着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和焚烧落叶的烟火气。秋高气爽,天空湛蓝如洗,正是读书备考的好时节。
国子监致仕的周司业,果然如春杏打探来的消息所言,是个极有脾性的老先生。据说他曾拒绝过某位郡王家的小公子,直言其“心浮气躁,不堪雕琢”,连皇亲的面子都不大买账。收学生全凭眼缘和考校,束修多少倒在其次。小满得知这些,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对谷雨能否入老先生法眼毫无把握。
然而,萧翊的效率却高得惊人。才过了两日,福安传话:“少爷让小的告诉沈小姐,周司业那边已经递过话,也看了沈公子的几篇习作,是谷雨路上写的文章,萧翊不知何时弄了去,初步算是点了头。约定后日中秋上午巳时,少爷,老爷亲自陪沈小姐和沈公子过府拜访。沈公子务必准备一二,老先生多半是要当面考校的。”
这消息让小满和谷雨都精神一振,同时也压力倍增。谷雨更是把自己关在东厢房里,几乎足不出户。案头堆满了从岭南带来的、被翻得卷了边的书卷和路上新买的几本经义策论。他严格按照萧翊托人送来的、关于省试的注意事项准备着:反复默写《论语》、《孝经》等必考篇章的核心义理;揣摩策论(时务策)的破题、承题、起讲之法;练习诗赋的平仄韵律。省试在即,这是通往“神童”之名的最后一道龙门,容不得半点懈怠。他小小的身影伏在案前,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连春杏送去的点心茶水都忘了动。
小满看着弟弟如此用功,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她帮不上学业上的忙,只能尽力照顾好谷雨的饮食起居,确保他精力充沛。同时,她自己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萧翊那边关于糖块在中秋宴上亮相的安排,福安已经着手处理,她暂时插不上手。她开始琢磨更长远的事情——在长安开作坊。
“春杏,这几日咱们在街上逛,你可注意到哪里有合适的铺面,或者……能租来做工坊的地方?”小满整理着谷雨换洗的衣物,这些衣裳都是岭南带来的葛麻秋衣,在长安的秋风里显得有些单薄,花色和剪裁也明显带着南方的痕迹。问着正在擦拭桌椅的春杏。
春杏停下手中的活计,歪着头想了想:“小姐,这长安城寸土寸金,尤其是东西二市附近的好地段,那租金可贵得吓人!奴婢瞧着,像咱们这样的小作坊,或许能在城外靠近漕河码头的地方寻摸寻摸?那边货栈多,地方也宽敞些,就是离城里远,来回不太方便。”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奴婢听说,在长安开作坊,尤其是做吃食的,规矩可多了!要去衙门登记,叫什么‘市籍’,还要找‘行头’作保,交‘行例钱’,麻烦着呢!”
小满听得眉头微蹙。这些关节,她在江陵时就听李掌柜他们提过,但长安的规矩只怕更严,门槛更高。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外乡女子,想办成此事,难如登天。看来,李掌柜提议的寻求“靠山”庇护,确实是不得不走的一步棋。只是……这步棋该怎么落子?何时落子?
她又想起了百味斋的王掌柜。“春杏,你可知百味斋总店在西市的具体位置?王掌柜……他回长安了吗?”小满打算去拜访这位在端州有过一面之缘、又在长安根基深厚的“盟友”。若能借助百味斋的渠道和名头,或许她的作坊计划能容易些。
“百味斋啊?知道!西市最有名的点心铺子之一!门脸可气派了!至于王掌柜……”春杏摇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不过中秋将近,正是点心铺子最忙的时候,掌柜的应该会在店里坐镇吧?”
小满点点头,心中盘算着等中秋过后,谷雨拜师的事尘埃落定,糖块也有了初步反响,就立刻去西市拜访王掌柜。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在长安站稳脚跟。
简单的午食过后,小满催促着谷雨回房小憩片刻。她自己却没有午睡的习惯,坐在厅堂里,面前铺开一张粗糙的麻纸,用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试图规划作坊可能的选址、需要的器具、原料来源,长安附近可有甘蔗或甜菜,或办成品的糖?还是需要从南方运糖?以及最棘手的——如何打通官府的关节。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让她眉头紧锁。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院中竹影摇曳,一片静谧。只有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小满偶尔的轻叹。
就在这时,“笃笃笃”,一阵清晰而节奏平稳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春杏正在后院浆洗衣物,听到声音,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快步走向门口,嘴里应着:“来啦来啦!”
小满也停下笔,有些疑惑地望向门口。这个时间,会是谁?萧翊有事派人来?还是……
门“吱呀”一声被春杏拉开。
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想中萧府的下人。来人是一位……春杏从未见过的人物。
只见门口立着一位身材颀长挺拔的男子。他穿着一身深靛蓝色、质地厚实的麻葛布窄袖短上衣,衣襟对开无领,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结实的胸膛,袖口紧束。下身是同色、裤腿略为宽松的长裤,裤脚塞在一双编织着复杂纹路的皮靴里。腰间束着一条宽厚的、镶嵌着几块暗色兽骨和银扣的牛皮腰带,上面斜挂着一柄黑檀木鞘、鞘身刻着古朴兽纹的短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裸露在外的古铜色手臂上,戴着一只沉甸甸的、造型粗犷的银臂钏,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兽牙和某种黑色种子串成的项链。他长发未束冠,仅用一根镶嵌着绿松石的银环在脑后松松束起一部分,其余披散在肩头,额前垂下几缕不羁的发丝。他的面容如刀削斧凿,鼻梁高挺,嘴唇紧抿,一双眼睛深邃,锐利而沉静,带着山林特有的野性与沉稳。他站在那里,仿佛一头刚刚踏出丛林、收敛了爪牙却依旧散发着强大气场的猛兽。在他身后半步,还站着一位同样穿着深色劲装、面容冷硬如岩石、眼神警惕的魁梧护卫——巴隆。
春杏彻底愣住了,小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完全忘了反应。这人的装扮、气势,与长安城里她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原始而强大的异域气息,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敬畏。
小满见春杏僵在门口,心中疑惑更深,也起身走到门边。当她看清门外之人时,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门外,郎岩的目光越过呆若木鸡的春杏,精准地、沉沉地落在了小满脸上。
他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暗流涌动,但转瞬便被一种深潭般的平静掩盖,只是用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俚人腔调,缓缓开口:
“小满,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