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卫的天,终于要晴了。
马铎被带出公堂时,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架着他,官帽歪了,玉带松了,崭新的官袍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和茶渍。围在衙门外的百姓挤挤挨挨地看,指指点点,低声议论。没人敢大声说话,但那些眼神——有惊愕,有解气,有幸灾乐祸——像针一样扎在马铎背上。
“指挥使……也有今天……”
“活该!克扣咱们的抚恤金!”
“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马铎低着头,没看任何人。他的眼神空洞,像两个黑窟窿,直直地盯着地面。三年了,他在大宁卫说一不二,跺跺脚城墙都要抖三抖。现在呢?像条丧家之犬,被两个衙役拖着走。他想喊,想骂,想挣扎,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腿都是软的。
陈默站在公堂门口,看着马铎被押走的背影,脸上没什么表情。等那身影消失在街角,他转过身,看向堂内还跪着、站着的一众人。
刘师傅和张铁柱已经起来了,但还拘谨地站在一边。周千总、钱把总、孙百户、赵把总,还有李贵、王振,都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敬畏,有期待,也有不安——马铎倒了,但接下来怎么办?谁说了算?
“都散了吧。”陈默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该当值的当值,该养伤的养伤。刘师傅,张铁柱,你们回工坊。王振,带你的人维持卫所秩序,别出乱子。李贵,账房那边,你暂时管着,账册封存,等朝廷来人查验。”
“是。”众人齐声应道,陆续退下。
但周千总没走。他等人都出去了,才走到陈默身边,压低声音:“陈大人,马铎虽然倒了,但他手下还有几个铁杆亲信,千总陈大眼、把总胡三,都是跟着他多年的。还有兵房、刑房几个吏员,都是他提拔的。这些人……”
“我知道。”陈默点头,拍了拍周千总的肩膀,“先稳住。你带人去,跟他们说,只要安分守己,不闹事,过往不究。但如果有人想趁机作乱……”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军法处置。”
周千总眼睛一亮:“末将明白!”
他抱拳退下,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这个被马铎排挤了半年的老将,现在腰板挺得笔直。
陈默走出衙门。冬日的阳光有些苍白,照在青石板路上,冷冷清清。街上的店铺都开着,但行人不多,看见陈默出来,都赶紧低头,快步走开。消息传得很快,指挥使被拿下,这个京城来的年轻大人,现在是大宁卫实际的主事人。
他没回工坊,而是先去了卫所西街。
这条街在卫所西边,住的都是普通军户和百姓。房子大多是土坯房,低矮破旧,有些墙都塌了半截,用树枝胡乱堵着。腊月里的风很冷,吹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作响。
街尾第三家,是个破旧的小院,土墙塌了一角,用树枝胡乱堵着。院门是几块破木板钉的,门轴坏了,半开着。院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矮凳上,手里拿着件破棉袄在缝补。她眼睛不好,针脚歪歪扭扭,线头都露在外面。
听见脚步声,老妇人抬起头,眯着眼看。她的眼睛浑浊,看东西很费劲:“谁啊?”
“大娘,我是陈默。”陈默蹲下身,和她平视,“您儿子是孙小虎?”
老妇人的手一抖,针扎到了手指,冒出一滴血珠。她没在意,只是盯着陈默,看了很久,才颤声问:“你……你是陈大人?工坊那个陈大人?”
“是。”
“我儿子……”老妇人声音发颤,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儿子去年死在黑山墩……他们说,他是英雄……”
“他是英雄。”陈默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二十两银子——十两是兵部定的抚恤标准,十两是补发的克扣部分,“这是您儿子该得的抚恤金。之前被克扣了,现在补上。”
老妇人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愣住了。她伸出手,想摸,又缩回去,像怕烫着:“这……这么多?上次……上次只给了十两……”
“那是马铎克扣的。”陈默把银子塞进她手里,那手枯瘦如柴,冰凉,“现在补上了。您收好。以后每月,工坊会派人送米面过来,您别饿着。”
老妇人的眼泪掉下来,砸在银子上,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大人……大人您是大好人……我儿子没白死……没白死……”
她捧着银子,哭得浑身发抖。那哭声不大,但撕心裂肺,听得人心里发酸。
陈默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起身离开。走出院门时,还能听见里面的哭声。
第二家,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丈夫去年战死,抚恤金被克扣,她靠给人家浆洗衣服过活。陈默去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洗衣裳,大冬天的,手泡在冷水里,冻得通红开裂,有些地方已经溃烂了。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瘦得皮包骨头,穿着单薄的破衣服,在院子里玩泥巴。看见陈默进来,怯生生地躲到母亲身后。
陈默送去二十两银子,又让赵武去街上买了些米面和肉。那寡妇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两个孩子也跟着磕,额头都磕红了。
“起来吧。”陈默扶起她,“好好养孩子,以后有难处,来工坊找刘师傅。”
第三家,是个断了腿的老兵,五十多岁,无儿无女。抚恤金被扣,他拖着一条断腿在街上讨饭。陈默让人把他抬回住处——那是个废弃的窝棚,四处漏风,里面除了一堆烂稻草,什么都没有。
送去粮食和柴火,又让赵武找了块木板,给他搭了个简易的床铺。老兵躺在草堆上,老泪纵横:“大人……我这条腿是守城时断的……马指挥使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知道。”陈默说,“以后,工坊养着你。”
一家,又一家。
一下午,陈默走了十七家。都是去年战死将士的家属,抚恤金都被马铎克扣过。他挨家挨户送钱,送粮,送一句“您儿子(丈夫)是英雄”。
有些人家穷得揭不开锅,看见银子就哭;有些人家还算过得去,但拿到补发的钱,还是感激涕零;还有些人家,人已经没了,只剩孤寡老人,陈默就让赵武记下来,以后定期送东西。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整个大宁卫。
傍晚,陈默回到工坊时,院子已经挤满了人。
不只是工匠,还有士兵、军官,甚至一些百姓。看见陈默进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不再是上午在衙门外的畏惧,而是另一种东西——感激,信任,期待。
刘师傅迎上来,眼圈也红着:“大人,您一下午……”
“应该做的。”陈默打断他,走到院子中央,那里已经摆好了一张方桌。桌上堆着账册——是李贵送来的那批暗账的真本,还有卫所库房的库存册子,以及几个打开的箱子,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和成串的铜钱。
“人都来了?”陈默问。
“能来的都来了。”刘师傅说,声音有点哽咽,“周千总、钱把总他们带着手下弟兄都到了。还有卫所里其他军官,听说您给阵亡弟兄家属补发抚恤,都想来见见您。王振把陈大眼、胡三那几个马铎的亲信也带来了,让他们在旁边看着。”
陈默点点头,站到方桌旁。他拿起一本账册,翻开,然后抬起头,看向院子里黑压压的人群。
“各位。”他开口,声音不大,但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咳嗽声都没有,“今天上午,马铎倒了。他为什么倒?因为他贪——贪军饷,贪抚恤,贪军械,甚至把火药卖给商人,可能到了鞑子手里。”
他举起账册:“这上面,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三年,他贪了至少五千两银子。这些钱,本该是你们的军饷,是战死弟兄的抚恤,是修城墙、造兵器的钱。”
人群里响起压抑的咒骂声,有人低声骂“王八蛋”,有人啐唾沫。
“但现在,这些钱,要还给大家。”陈默继续说,声音提高了一些,“怎么还?阵亡将士的抚恤,双倍发放——今天下午,我已经去了十七家,补发了被克扣的部分。还有二十三家的,明天发完。”
“受伤将士的医药费,卫所出。残了废了的,工坊养着——工坊缺人手,能干点轻活的,都来,工钱照发。”
“普通士兵,这月军饷,加发三成。军官,按职级,发‘整饬费’——卫所烂了三年,要重新收拾,得靠各位出力。”
他每说一句,人群里的骚动就大一分。等说到加发军饷时,已经有士兵忍不住欢呼起来,但很快被旁边的人制止——大家还想听陈默说话。
“还有工坊的工匠。”陈默看向刘师傅、张铁柱他们,“这三个月,工坊造新铳一百二十杆,新甲五十套,修防御工事五道,守城退敌。这些功劳,不能白费。所有工匠,本月工钱翻倍。刘师傅、张铁柱、王木匠,每人赏银二十两。”
工匠们炸开了锅。张铁柱激动得脸通红,搓着手,嘿嘿傻笑。刘师傅老泪纵横,用袖子擦眼睛。王木匠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是哭是笑。
“钱从哪来?”陈默拍了拍桌上的账册,“从马铎贪的钱里出。库房查封的赃银,有两千多两。不够的,工坊垫——工坊这三个月卖军械的盈余,有八百两。还不够的,我补。”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是冯胜给的活动经费,还剩三百两。他把银票放在桌上,白纸黑字,红印鲜亮:“这是我自己的钱,先垫上。等朝廷抄了马铎的家产,再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