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辽阳经略府,议事大堂内。
时值冬末,辽东大地依旧是朔风怒号,滴水成冰。
然而经略府议事大堂内,却因熊熊燃烧的数盆炭火而暖意融融,跳跃的火光将四壁悬挂的军事舆图映照得忽明忽暗,更将堂内一众顶盔贯甲的将领身影投在墙上,仿佛一群蓄势待发的猛兽。
空气中弥漫着炭火特有的焦暖气息,混合着铁甲的冰冷金属味和皮革的鞣制气味,营造出一种凝重而肃杀的氛围。
辽东经略、军事内阁辅臣熊廷弼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一品官袍,外罩御赐貂裘,面色沉肃如铁。
他久镇辽东,威名素着,此刻虽静坐不言,但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诸将,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严。
其下,分列两侧的皆是辽东核心将帅:因三屯营之败被降职处分、却愈发沉潜锐进的袁崇焕;号称“辽左长城”、麾下关宁铁骑骁勇无匹的祖大寿;以善守着称、稳坐锦州的赵率教;以及侯世禄、周世禄等一批经验丰富的辽东宿将。人人甲胄在身,腰佩利刃,屏息凝神,使得整个大堂虽济济一堂,却静得能听到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熊廷弼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取出了经军事内阁共同商议,皇帝朱常洛亲自颁发的诏令。
他缓缓展开明黄色的绢帛,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陛下诏令:辽东之事,首在‘驱虎吞狼’……”
当这四字真言从熊廷弼口中吐出时,在座诸将眼中无不精光爆射。
他们都是在辽东这片土地上与建奴浴血搏杀多年的老将,深知这简单四字背后蕴含的狠辣与高明。
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防御或反击,而是要巧妙地利用敌人内部的矛盾,引导其力量转向,将后金这股肆虐辽东的祸水引向别处,同时在其转移的过程中,不断放血消耗,直至其元气耗尽!此策若成,辽东大局可定,且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大明将士的伤亡。
熊廷弼将诏令郑重置于案上,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袁崇焕身上,语气沉稳而有力:“陛下圣意已明,洞悉万里。我辽东上下之重任,便在于将这‘驱’与‘耗’二字,落到实处,化为具体方略,付诸行动!”
他略一停顿,点名道:“元素(袁崇焕字),你素来用心于侦缉敌情,剖析虏势,近来建奴内部动向如何?且将详情,与众将分说,以便我等对症下药。”
袁崇焕应声而起,步伐沉稳地走到那幅巨大的辽东精细山川舆图前。
经历了三屯营之败的挫折,损兵折将的教训让他原本略显外露的锋芒内敛了许多,眉宇间多了几分沉潜后的冷静与深思。
他先向熊廷弼和众将微微拱手,随即拿起指示用的木杆,声音清晰而冷静,开始了他的敌情分析。
“经略,诸位将军,”他开门见山,“自去岁蓟州一役,努尔哈赤久攻不下,气急中风,狼狈退回赫图阿拉之后,建奴内部已然生变,其势相较于从前,可谓大不如前,危机四伏。”他的木杆首先重重地点在蓟州至辽西走廊一带。
“蓟州之战,建奴可谓伤筋动骨。据多方探报核实,此役中,努尔哈赤麾下能征惯战的三贝勒莽古尔泰确认阵亡!此外,其倚为臂膀的五大臣之二,安费扬古阵亡,扈尔汉在蓟州城下身受重伤,虽侥幸随军北撤,然在撤退途中因缺医少药,伤势恶化,已于归途中不治身亡!此三员核心大将的折损,对建奴战力及士气打击尤为沉重。初步估算,努尔哈赤此番入寇所率十万之众,能全须全尾逃回老寨者,不过四万余人,且多带伤,器械损失无算。”
他的木杆随即移向沈阳、抚顺、铁岭方向,语气带着一丝洞察:“经此惨败,后金内部非但未能同仇敌忾,反而因权力真空与巨大损失而矛盾激化。二贝勒阿敏,因在撤退途中指挥不力,未能有效阻挡我军收复三屯营,导致大军后路动摇,溃败加剧,已被暴怒的努尔哈赤下令夺其牛录,削其兵权,圈禁府中。如今之后金,实力已大为削减,绝非昔时那般咄咄逼人。”
接着,袁崇焕的木杆指向了象征后金权力核心的赫图阿拉,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把握时局的敏锐:“最关键之处在于,努尔哈赤本人因中风救治不及,已瘫痪在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形同废人。如今,他全靠手中还直接掌握着的约两万正黄旗精锐及巴牙喇(亲卫)兵马,才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共主地位,使其不致立刻分崩离析。但谁都看得出,赫图阿拉的王气已衰!”
他的木杆随即在沈阳和东南靠近朝鲜的区域之间划动:“如今,建奴的实际权柄,已落入四大贝勒中仅存的两人——代善与皇太极手中。此二人,绝非同心同德,而是各怀心思,一心争夺那未来的汗位继承权,势同水火!”他首先指向沈阳,“大贝勒代善与其子岳托,控制着沈阳、抚顺、铁岭等旧辽东汉地重镇,这些地方相对富庶,人口较多。代善一系兵马虽在蓟州损失不小,但根基尚存,且地理位置直面我辽西防线,与我军冲突最直接,态度也最为强硬顽固。”
随后,木杆移向辽东半岛东南部:“而四贝勒皇太极,则因其当时奉命留守后方,监视朝鲜,其麾下两白旗(注:此时皇太极似应统领两白旗,史实中其继位后改旗色为正黄、镶黄)实力保存最为完整,现主要控制着义州、镇江(今丹东附近)、铁山等毗邻朝鲜的边境要地。皇太极此人,素来以深沉多智、善于笼络人心着称,野心勃勃。如今他与代善分庭抗礼,双方为了争夺人口、粮草、乃至继承的名分,摩擦不断,小规模的武装冲突已时有发生。赫图阿拉则由努尔哈赤亲领的正黄旗残部守护,但老汗卧榻,政令不出寝宫,已难号令诸旗,俨然成了代善与皇太极之间微妙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