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幽调配净魂香的第一个晚上,玉颜斋后院的香室彻夜灯火通明。
沈清弦坐在香室一角的软榻上,身上披着萧执的墨色披风。她其实该回去休息,但固执地留在这里——亲眼看着那些香料如何被研磨、调配、成型,才能安心。
香室内香气氤氲,七种主香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庄严的氛围。李娘子亲自守着香炉,时不时用银针拨弄炉灰,保持恒温。这是制作顶级香料必须的火候,差一分则香气不纯,过一分则药性全失。
“沉香要磨成八百目细粉,”白幽站在香案前,手中玉杵在石臼中缓缓研磨,声音平静如古井,“太粗则燃烧不匀,太细则香气散得过快。八百目,恰好能让香气缓慢释放,维持三个时辰。”
资本女王最懂工艺——顶级产品的秘密往往就在这些微不可察的细节里。沈清弦看着白幽的动作,他研磨的节奏有种奇异的韵律,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
“为什么要七种香?”她轻声问。
“七星引魂。”白幽停下动作,取过一枚玉碟,将磨好的沉香粉倒入碟中,“沉香安神,檀香定心,龙脑醒脑,安息宁魂,苏合通窍,丁香祛秽,乳香聚灵。七香合一,方能引魂魄归位。”
他将玉碟放在香案正中,又取来其他六种香料,开始同样精细的研磨工序。香室内只余玉杵与石臼相击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沈清弦看着他的侧脸。昏黄烛光下,这个曾经的黑巫族左使褪去了往日的阴郁,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他在赎罪——用自己最擅长的技艺,救那些被父亲害了的人。
“王妃,”晚晴轻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参茶,“您该喝药了。”
沈清弦接过参茶,却没立刻喝:“云舒那边怎么样了?”
“云舒姑娘还在钱庄清账。”晚晴压低声音,“她说今日有四笔大额存银,都来自江南商户,存期都只定三个月。奴婢觉得……不太对劲。”
三个月。
沈清弦心中一凛。月圆之夜就在七天后,而康王、柳文渊三日后抵京。这些江南商户偏偏在这个时间存短期款,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让云舒把这些商户的底细查清楚。”她放下茶盏,“另外,通知五味斋和煨暖阁,这三日若有江南来的大额订单,一律记下来报给我。”
晚晴领命而去。香室重归安静,只有研磨声和炉火的噼啪声。
子时将至时,白幽终于完成了所有香料的初步处理。七种香粉分别盛在七个玉碟中,在烛光下泛着各自独特的光泽——沉香暗褐,檀香金黄,龙脑莹白,安息暗红,苏合深紫,丁香赭石,乳香乳白。
“现在需要灵蕴露了。”白幽看向沈清弦。
沈清弦起身走到香案前,从怀中取出那个小玉瓶。瓶中有三滴她用鲜血混合灵蕴露凝成的精华,此刻正在瓶中微微发光。
白幽接过玉瓶,神色郑重。他取来一个特制的玉碗——碗身通透如冰,碗底刻着七星图案。他将七种香粉按特定顺序依次倒入碗中,每倒一种,就用玉匙轻轻搅拌。
七色香粉在碗中旋转、融合,渐渐变成一种奇异的灰白色,像是黎明前天空的颜色。
最后,他打开玉瓶。
三滴淡金色的液体滴入碗中。
瞬间,整个香室亮了起来!
不是烛火的光,而是碗中香粉发出的柔光。那光不刺眼,温润如月华,照亮了每个人的脸。香气也随之变化——原本七种香气各自为政,此刻却完美融合成一种全新的香气。
清冽,纯净,带着雨后山林般的清新,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像母亲怀抱的温度。
“成了。”白幽轻声说,额上已渗出细汗。
沈清弦看着碗中发光的香粉,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香气让她想起前世——不是商场厮杀,而是童年时外婆家后院的那棵老桂花树。每到秋天,满树金黄,香气能飘出三里地。
原来有些东西,是能穿越时空的。
比如香气。
比如人心底最深处的那点温柔。
“这香……有名字吗?”她问。
白幽沉默片刻:“就叫‘引魂香’吧。引迷失的魂魄,回归该去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将香粉分成二十七份,每份用特制的桑皮纸包好,又在纸包外系上淡金色的丝线。
“子时一刻,将这些香包在货栈上风口点燃,香气会随风飘入。”白幽将香包装进一个木盒,“但要小心,祭司在货栈周围肯定布了警戒蛊,一旦有异动,他会立刻察觉。”
“墨羽已经去布置了。”沈清弦接过木盒,“他会带听风阁最精锐的暗桩,从三个方向同时接近,分散注意。”
资本女王最懂战术——正面强攻往往损失惨重,多线佯动才能创造机会。
白幽点头,又补充道:“香燃起后,需要有人在货栈附近抚琴。琴音能引导香气流动,也能安抚那些容器的心神。”
“琴?”沈清弦蹙眉,“这个时间,去哪里找琴师?”
“属下可以。”白幽说,“黑巫族祭祀时常用琴音引导蛊虫,属下学过。”
沈清弦看着他:“你的伤……”
“无碍。”白幽将手按在胸口,“只是抚琴,不动内力,不妨事。”
正说着,香室的门被推开。萧执带着一身夜露寒气走进来,手中还提着一个狭长的木匣。
“琴我带来了。”他将木匣放在桌上,“焦尾琴,音色清越,最适合引香。”
沈清弦惊讶:“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你决定要救人的时候。”萧执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我知道你会需要。”
他总是这样,在她想到之前,就为她准备好一切。
沈清弦心头一暖,握住他的手:“执之,谢谢你。”
萧执反手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香案上那些发光的香包上:“这就是净魂香?”
“是引魂香。”白幽纠正,“净魂是清除怨气,引魂是唤回本心。那些容器被怨气侵蚀太久,需要先唤回他们的本心,才能清除怨气。”
他顿了顿:“但这个过程……会很痛苦。怨气离体时,他们会经历被折磨时的所有痛苦。能撑过去的,就能活;撑不过去的……”
他没说完,但众人都明白。
撑不过去的,会死。
沈清弦握紧萧执的手:“总要试试。不试,他们一定会死;试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就像她前世在商场上,每一次绝地反击,都是因为不肯放弃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而这一次,她要为二十七个人,争取那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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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城南货栈三里外的荒坡。
这里地势较高,能俯瞰整个货栈区域。夜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声响,像无数窃窃私语。
墨羽带着十二个暗桩埋伏在三个方向,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特制的弓弩——弩箭上绑着浸过药粉的棉球,点燃后能产生大量烟雾,用来掩护引魂香的香气。
白幽坐在一块大石上,焦尾琴横放膝上。他闭上眼睛,手指虚按琴弦,像是在感应什么。
沈清弦和萧执站在他身后。沈清弦手中拿着木盒,盒盖已经打开,二十七包引魂香静静躺在里面,散发着柔光。
“开始吧。”萧执轻声说。
白幽睁开眼,手指落在琴弦上。
第一个音响起。
清越,悠长,像月光洒在湖面。
随着琴音,墨羽打了个手势。三个方向的暗桩同时射出弩箭,箭矢带着燃烧的棉球划过夜空,落在货栈周围。
烟雾升腾,迅速弥漫。
白幽的琴音加快,从悠长转为急促,像山间溪流奔涌。沈清弦从木盒中取出一包引魂香,用火折点燃。
香包燃烧,却没有明火,只有淡金色的烟雾袅袅升起。烟雾在琴音的引导下,竟不散开,而是凝成一股,朝着货栈方向飘去。
一包,又一包。
二十七包引魂香全部点燃,二十七股淡金色烟雾汇成一道烟流,在夜空中蜿蜒如龙。
琴音再变,从急促转为柔和,像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烟流随着琴音的变化,开始分散,化作二十七缕细烟,从货栈的缝隙、窗缝、甚至地砖的缝隙中渗入。
沈清弦屏住呼吸,破障视野全力开启。
她看见,那些淡金色的烟雾进入货栈后,开始寻找目标——它们像有生命般,钻入一口口棺木,渗入那些活人的口鼻。
然后,变化发生了。
棺木中的人开始颤抖。不是之前那种被怨气侵蚀的颤抖,而是痛苦的、挣扎的颤抖。他们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剧烈转动,像是做了极可怕的噩梦。
琴音变得低沉,像安抚,像慰藉。
淡金色的烟雾在他们体内流转,所过之处,暗红色的怨气如冰雪遇阳般消融。但怨气消散时,那些被尘封的记忆、被压抑的痛苦,也一并爆发出来。
沈清弦“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在梦中尖叫——他看见自己的父亲被黑巫族余孽杀害,鲜血溅了他满脸。一个年轻女子在梦中哭泣——她看见未婚夫被诬陷通敌,斩首示众。还有那个十岁的男孩,文家的遗孤,在梦中蜷缩成一团,口中喃喃念着“祖父……祖父……”
每个人的痛苦都真实而尖锐,像一把把刀,刺在沈清弦心上。
但她不能停。
琴音不能停,引魂香不能停。
这是他们必须经历的涅盘——只有直面痛苦,才能超越痛苦。
时间一点点过去。
子时三刻,第一口棺木中的人停止了颤抖。他缓缓睁开眼睛,眼中不再是空洞,而是茫然,然后是……清明。
他活了。
真正地活了。
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到丑时初,二十七口棺木中,已经有二十三人恢复了意识。他们虚弱,但清醒。
但还有四人,依然在痛苦中挣扎。
其中就有那个文家的男孩。
白幽的琴音开始颤抖——他撑不住了。胸口的伤在剧痛,蛊毒在反噬,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白幽,”沈清弦快步走到他身边,“停下,你会撑不住的。”
白幽摇头,手指依然在琴弦上拨动:“不能停……停了,那四个就……真的死了……”
他的嘴角溢出血丝。
沈清弦心一横,从怀中取出最后半瓶灵蕴露。这是她留着压制同心蛊的存货,但现在顾不上了。
她将灵蕴露滴在琴弦上。
淡金色的液体顺着琴弦流淌,每流过一个音位,琴音就更清亮一分。当液体流遍七弦时,整张焦尾琴都泛起了柔光。
琴音变了。
不再是白幽在弹奏,而是琴自己在鸣响。
那声音无法形容——像是春天第一声鸟鸣,像是婴儿第一声啼哭,像是久别重逢时那一声哽咽。
纯粹,干净,充满生机。
这是灵蕴露的声音。
是生命本身的声音。
最后四口棺木中的人,在这声音中停止了颤抖。他们睁开眼睛,眼中是重获新生的茫然,还有……感激。
货栈角落,佝偻身影猛地睁开眼睛。
他感应到了!
有人破了他的阵法!
“是谁?!”他嘶吼着,拄着拐杖冲出藏身处。但眼前只有弥漫的烟雾,还有……那诡异的琴音。
琴音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脑子,钻进他心里最深处。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女儿白芷第一次弹琴给他听时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琴技稚嫩,但笑容纯真。
“父亲,好听吗?”
“好听,芷儿的琴最好听了。”
他跪倒在地,双手捂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不是身体上的痛。
是心里的痛。
是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属于“人”的情感的痛。
原来他还会痛。
原来……他还没有完全变成怪物。
烟雾渐散,琴音渐息。
荒坡上,白幽倒在琴旁,已经昏死过去。沈清弦扶着他,手指按在他腕脉上——脉象虚弱,但还活着。
萧执走到她身边,将她和白幽一起扶起:“该撤了。祭司很快会追来。”
沈清弦点头,看向货栈方向。
二十七个活人,都救出来了。
虽然过程惨烈,虽然代价巨大。
但值得。
“走。”她说。
众人迅速撤离荒坡,消失在夜色中。
而在货栈里,佝偻身影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他面前的地上,散落着二十七根断裂的黑色香——那是控制容器的媒介,此刻全部断了。
阵法破了。
二十年的谋划,功亏一篑。
但他没有愤怒,没有疯狂。
只有深深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
解脱。
“芷儿,”他喃喃道,“父亲……好像做错了。”
夜风吹过货栈,吹散了最后一点烟雾。
也吹散了他眼角那滴浑浊的泪。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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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府,寅时三刻。
白幽被安置在厢房,姜堰正在给他施针。沈清弦和萧执守在门外,两人都疲惫不堪,但眼中都有光。
“那二十七个人,”萧执轻声问,“安置在哪里了?”
“听风阁的密室。”沈清弦揉着太阳穴,“墨羽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但他们需要的不是药,是时间——恢复心神的时间。”
尤其是那个文家的男孩。他经历的痛苦太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走出来。
“康王和柳文渊那边呢?”她问。
“柳文渊明日抵京,康王五日后到。”萧执握住她的手,“清弦,我们救了人,但也打草惊蛇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沈清弦靠在他肩上,“但我不后悔。有些事,明知危险也要做。”
就像前世,她明知收购那家濒临破产的公司会得罪整个行业,还是做了。因为那家公司有三百个员工,有三百个家庭。
资本可以有温度。
商业可以有良心。
这是她一直相信的。
“睡会儿吧。”萧执将她打横抱起,“天快亮了,你该休息了。”
沈清弦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自己回房。她确实累了,累到连手指都不想动。
萧执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自己也和衣躺下,将她搂进怀里。
“执之,”她轻声说,“等这一切结束,我想办个学堂。”
“学堂?”
“嗯。教女孩子读书识字,教她们算账、调香、女红……让她们有一技之长,不用依附任何人也能活下去。”
这是她早就有的想法。这个时代的女子太苦,命运往往掌握在别人手里。她想给她们一点选择的机会。
就像她给云舒、给晚晴、给婉儿的那样。
萧执沉默片刻,笑了:“好。我帮你找地方,找先生。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
沈清弦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执之。”
“嗯?”
“遇见你,真好。”
萧执收紧手臂,在她发顶印下一个吻:“我也是。”
窗外,天色开始泛白。
一夜惊险,一夜奋战。
但黎明终究会来。
就像希望,就像爱。
就像那些被救赎的灵魂,终将在阳光下,重新开始。
沈清弦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没有做噩梦。
她梦见了一片花海。
花海中,二十七个身影站在那里,对她微笑。
然后转身,走向光明。
走向新生。
而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
也笑了。
很浅,但很真实。
原来救人的感觉,这么好。
比赚一百万两银子,还好。
天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的战斗,还在继续。
但这一次,他们不是孤军奋战。
他们有彼此。
有那些被救赎的灵魂。
有……希望。